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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兰成民国才女张爱玲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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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多知恶的东西往往有大威力,如云恶煞,会惊得人分开顶门骨,轰去魂魄,不知好的东西亦可以有大威力,它使人直见性命,亦有这样的惊。佛经里描写如来现相,世界起六种十八相震动,竟像是执核炸弹投下的震动。但恶煞的威是威唬,惊是惊怖,使人藐小,好的东西则威如祥麟威风的威,惊是惊喜,使人飞扬。惟有好的东西亦发挥了威力,才能使恶煞的大威力亦化凶为吉。但西洋人惟发现了神,他们的人依然是燔祭的牺牲,不及中国人的可以直见性命,谁挡在前面,虽释迦亦可以一棒打杀,如汉高祖斩蛇开径。

我小时看花是花,看水是水,见了檐头的月亮有思无念,人与物皆清洁到情意亦即是理性。大起来受西洋精神对中国文明的冲击,因我坚起心思,想要学好向上,听信理论,且造作感情以求之相合,反为弄得一身病。《红楼梦》里的贾宝玉病重,和尚来说会医,袭人等把他身上带的通灵宝石解下来递出去,那和尚接在手里只见五色暗漠昏浊,不觉长叹一声:“青梗峰下,别来十五年矣,竟如此为贪嗔爱痴所困,你那本性光明何在也!”我读到这一切,回味过来,真要掩泣。

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现代中国与西洋可以只是一个海晏河清。《西游记》里唐僧取经,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时梢公把他一推,险些儿掉下水去,定性看时,上游头淌下一个尸身来,他吃惊道:“如何佛地亦有死人?”行者答:“师父,那是你的业身,恭喜解脱了。”我在爱玲这里亦有看见自己的尸身的惊。我若没有她,后来亦写不成《山河岁月》。

我们两人在房里,好像“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我与她是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爱玲极艳,她却又壮阔,寻常都是石破天惊。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数学,它就只是这样的,不着理论逻辑,她的横绝四海,便像数学的理直,而她的艳亦象数学的无限。我却不准确的地方是夸张,准确的地方又贫薄不足,所以每要从她校正,前人说夫妇如调琴瑟,我是从爱玲才得调弦正柱。

前时我在香港,买了贝多芬的唱片,一听不喜,但贝多芬称为乐圣,必是我不行,我就天天刻苦来听,努力要使自己懂得它为止。及知爱玲是九岁起学钢琴学到十五岁,我正待得意,不料她却说不喜钢琴,这一言就使爽然若失,又我自中学读书以来,即不屑京戏绍兴戏流行歌等,亦是经爱玲指点,我才晓得它的好,而且我原来是欢喜它的。《大学》里说:“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我是现在才有了自己。

爱玲把现代西洋文学读得最多,两人在房里,她每每讲给我听,好像“十八只抽屉”,志贞尼姑搬出吃食请情郎,她讲给我听萧伯纳、赫克斯莱、桑茂忒芒,及劳伦斯的作品,她每讲完之后,总说:“可是他们的好处到底有限。”好像亵渎了我倾听似的。她一点不觉得我的英文不好有何不足,反而是她多对我小心抱歉。可是对西洋的古典作品她没有兴致,莎士比亚、歌德、嚣俄她亦不爱。西洋凡隆重的东西,像他们的壁画、交响曲、革命或世界大战,都使人觉得吃力,其实并不好,爱玲宁是只喜现代西洋平民精神的一点,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我读了感动的地方她全不感动,她反是在没有故事的地方看出有几节描写得好。她不会被哄了去陪人歌哭,因为她的感情清到即是理性。连英娣与我离异的那天,我到爱玲处有泪,爱玲亦不同情。

我从来不见爱玲买书,她房里亦不堆书。我拿了诗经、乐府诗、李义山诗来,她看过即刻归还。我从池田处借来日本的版画、浮世绘,及塞尚的画册,她看了喜欢,池田说:“那么给她吧。”她却不要。好在文章里描写的几块衣料,我问她,好只在店里看了没有买到,我觉可惜,她却一点亦不觉得有遗憾。爱玲是像《陌上桑》里的秦罗敷,《羽林郎》里的胡姬,不论对方怎样的动人,她亦只是好意,而不用情。

她对我这样百依百顺,亦不因我的缘故改变她的主意。我时常发过这一阵议论,随又想想不对,与她说:“照你自己的样子就好,请不要受我的影响。”她笑道:“你放心,我不依的还是不依,虽然不依,但还是爱听。”她这个人呀,真真的像天道无亲。

一个人诚了意未必即能聪明,却是“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要聪明了然后能意诚,知尚在意之先。且不能以致知去格物,而是格物尚在致知之先。格物完全是一种天机,爱玲是其人如天,所以她的格物致知我终难及。爱玲的聪明像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以为中国古书上头我可以向她逞能,焉知亦是她强。两人并坐同看一书,那书里的字句便像街上的行人只和她打招呼,但我真高兴我是与她在一起。读《诗经》,我当她未必喜欢《大雅》,不想《诗经》亦是服她的。有一篇只念了开头两句,“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爱玲一惊,说:“啊!真真的是大旱年岁。”又《古诗十九首》念到,“燕赵有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农,当户理清曲。”她诧异道:“真是贞洁,那是妓女呀!”又同看《子夜歌》,“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她叹息道:“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爱他!”我才知我平常看东西以为懂了,其实竟未懂得。

爱玲不看理论书,更不喜历史。但我还是看了她的一篇写衣裳的散文,才与民国初年以来的许多大事觌而相见相知,而她这篇文章亦写衣装,只是写衣裳,全不用环境时代来说明。爱玲是凡她的知识即是与世人万物的照胆照心。

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觉她什么都晓得,其实她却世事经历得很少,但是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有交涉,好像“花来衫里,影落池中”。一日清晨,我与她步行同去美丽园,大西路上树影车声,商店行人,爱玲心里喜悦,与我说:“现代的东西纵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们的,于我们亲。”

我与爱玲同看的日本版画,浮世绘、朝鲜的瓷器,及古印度的壁画集,我都伺候她的脸色,听她说哪一幅好,即使只是片言只语的指点,我才能懂得它果然是非常好的。还有爱玲文章里描写民间小调里的鼓楼打更,都有一统江山的安定,我才亦对这些东西别眼相看,可是随即我跟爱玲去静安街上买小菜,以清冷冷的洋式食品店里看看牛肉鸡蛋之类,只觉与我刚才所懂得的中国文明全不调和,而在她只觉非常亲切,她的新就是新得这样刺激的。

我与她同看西洋画册子,拉斐尔与达文西的作品,她只一页一页地翻过,翻到密契安琪罗雕刻的人物《黎明》,她停了细看一会,道:“这很大器,是未完工的。”塞尚的画却有好几幅她给我的讲说,里面人物的那种小奸小坏使她笑起来。爱玲自己便是爱描写民国世界小奸小坏的市民,她的《倾城之恋》里的男女,漂亮机警,贯会风里言,风里语,做张做致,再带几分玩世不恭,益发幻美轻巧了,背后可是有着对人生的坚执,也竟如火如茶,惟像白日里的火山,不见焰,只见是灰白的烟雾。他们想要奇特,结局只平淡地成了家室,但是也有着对人生的真实的如泣如诉。

现代大都市里的小市民不知如何总是委屈的,他们的小奸小坏,小小的得意,何时都会遇着大的悲剧决裂。现代的东西何时都会使人忽然觉得它不对,不对到可怕的程度,连眼前那样分明的一切,都成了不可干涉。爱玲与我说:“西洋人有一种阴隔,像月光下的一只蝴蝶停在带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难受。”又一次她告诉我:“午后公寓里有两个外国男孩搭电梯,到得那一层楼上,楼上惟见太阳荒荒,只听得一个说再会。真是可怕!”

中国文明就是能直见性命,所以无隔。我与爱玲两人并坐看《诗经》,这里也是“既见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见”,她很高兴,说:“怎么这样容易就见着了!”而庾信的赋里更有:

“树里闻歌,枝中见舞,恰对妆台,诸窗并开,遥看已识,试唤便来。”

爱玲与阳台外的全上海即是这样的相望相识,叫一声都会来到房里似的。西洋人与现世无缘,他们的最高境界倒是见着了神,而中国人则“见神见鬼”是句不好听的话。

中国人说天意,说天机,故又爱玲在人世是诸天游戏,正经亦是她,调皮亦是她。我是从爱玲才晓得了中国人有远比西洋人的幽默更好的滑稽。汉《乐府》有个流荡在他县的人,逆旅主妇给他洗补衣裳,“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我与爱玲念到这里,她就笑起来道:“是上海话眼睛描发描发。”再看底下时却是,“语卿且勿眄,”她诧异道:“啊!这样困苦还能滑稽,怎么能够!”两人把它来读完,“语卿且勿眄,水落石自见,石见何磊磊,远行不如归,”这末一句竟是对困苦亦能生气撒娇。这种滑稽是非常阳气的糊涂。

爱玲自己,便亦调皮得叫人把她无奈。报上杂志上凡有批评她的文章的,她都剪存,还有人冒昧写信来崇拜她,或希望她为前进思想服务的,她亦收存,虽然她也不听,也不答,也不作参考。我是人家赞扬我不得当,只觉不舒服,责难我不得当,亦只咄得一声:“无聊!”但他若是诚恳的,我虽不睬他,亦多少珍重他的这份心意。爱玲却不然。她笑道:“我是但凡人有说我好,说得不对我亦高兴。”劝告她责难她得不对,则她也许生气,但亦往往只是诧异。他们说好说坏没有说着了她,倒反给她如此分明地看见了他们本人。她每与姑姑与炎樱,或与我说起,便笑骂,只觉又是无奈,又是开心好玩。是这样的形相,即不论他们当中虽有心意诚恳的,她亦一慨不同情。爱玲论人,总是把聪明放在第一,与《大学》的把格物致知放在诚其意之先,正好偶合。

又我与她正用我们自己的言语要说明一件事,她却会即刻想到一句文艺腔,脱口而出,注曰:“这是时人的。”两人都笑起来,她这人就这样坏。连她身为女子,亦会揶揄可笑的形容她自己。苏州灵严寺客堂挂有印光法师写的字,是“极乐世界,无有女人,女人到此,化童男身”,苏青去游,见了很气,爱玲却丝毫没有反感。

我是从爱玲才晓得了汉民族的壮阔无私、活泼喜乐的。爱玲是古人,毁灭轮不到她,终不会遭灾落难。

夏天一个傍晚,两人在阳台眺望红尘霭霭的上海,西边天上余辉未尽,有一道去隙处清森遥远。我与她说时局不好,来日大难,她听了很震动。汉《乐府》有“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她道:“这口燥唇干好像是你对他们说了又说,他们总还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又道:“你这个人嗄,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地针张缝缝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不但是为相守,亦是为疼惜不已。随即她进房里给我倒茶,她拿出来走到房门边,我迎上去接茶,她腰身一侧,喜气洋洋地看着我的脸,眼睛里是笑。我说:“啊,你这一下姿势真是艳!”她道:“你是人家有好处容易得你感激,但难得你满足。”她在我身旁我吃完茶,又收杯进去,看她心里还是喜之不尽,此则真是“今日相乐,皆当喜欢”了,虽然她刚才并没有留心到这两句。(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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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兰成‖周作人与鲁迅

胡兰成‖民国才女——张爱玲记(上)

胡兰成‖民国才女——张爱玲记(中)

作者简介:胡兰成(年2月28日-年7月25日),中国现代作家,原名胡积蕊,小名蕊生,浙江嵊县人,张爱玲的第一任丈夫。年轻时曾在燕京大学旁听课程,擅长写作,后追随汪精卫,成为著名汉奸。年日军战败投降,借道香港逃亡日本,晚年旅居台湾开课教书。年7月25日因心脏衰竭死于日本东京。代表作有《今生今世》、《山河岁月》、《禅是一枝花》、《中国文学史话》、《今日何日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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