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塔尔

张爱玲HK芳踪,文学地图及电影往事


《上海张爱玲文学地图》,淳子/王桢栋/冯宏/营光学社著,同济大学出版社年5月

《乱世书写:张爱玲与沦陷区时期上海文学及通俗文化》,[美]黄心村著,上海三联书店年12月

同期在沦陷之城(年),同样在大时代颠沛流离,但在相差30岁、史学家陈寅恪(.7.3-.10.7)和小说家张爱玲(.9.30-.9)的不同人生历程中,香港都留下了“悲壮而苍凉的”印迹。

年,陈寅恪逃离香港一年后,经桂林广西大学,到成都燕京大学和华西协合大学中国文化研究院教书。年,他写诗《忆故居》:

“渺渺钟声出远方,依依林影万鸦藏。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破碎山河迎胜利,残余岁月送凄凉。松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

年,时局将变,陈寅恪对友人说他新得一联语:“托命非驴非马国,处身不惠不夷间”。

年,陈寅恪和夫人唐筼辞世34年后,归葬庐山植物园,终圆故宅“松门(庐山松门别墅)松菊(南昌西山山青庐)梦”。墓碑上面镌刻着黄永玉书写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10个大字。此句出自年王国维投湖自尽后,陈寅恪所著悼文。

年,张爱玲离开战时香港两年后,写《烬余录》追忆在港大的烽火岁月,疏淡荒谬,写黑洞般幽深昏暗的人性,人生的荒凉: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

龙应台年对港大毕业生演讲时说,

《烬余录》像是一个历尽沧桑的百岁老人所写,但是当时的张爱玲只有24岁。读《烬余录》,我发现,使张爱玲的文学不朽的所有的特质,在这篇回忆港大生涯的短文里,全部都埋伏了。从到年间,穿梭在仪礼堂、梅堂、陆佑堂的山径之间一个身形瘦弱的港大女生,可能在同学的眼中看起来“怪怪的”,却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大河里一个高高冲起的浪头,影响一整代作家,形成“张学”现象。

独特文学之旅

寻找张爱玲在香港的芳踪轨迹

张爱玲来过香港三次。第一次是年19岁到港大读书,直到年香港沦陷返回上海;第二次是年,主要写《秧歌》和《赤地之恋》以及做一些翻译,年离开香港去美国;第三次在香港停留短暂,年10月到年3月,张爱玲在香港写了两个电影剧本。

张爱玲和香港,有着太深的羁绊。《余烬录》一开头,对香港念念不忘:“我与香港之间已经隔了相当的距离了——几千里路,两年,新的人,新的事。”

原本在伦敦大学的入学考试中,张爱玲考了远东地区第一名。她想要像母亲一样,去英国留学。然而因为战火,只好暂时在港大注册。这一待,便是两年。

港大有两栋建筑和张爱玲息息相关。第一是陆佑堂,香港遭遇空袭时,张爱玲担任学生看护,每天到设在陆佑堂的“临时救护中心”工作。后来李安拍摄电影《色戒》,陆佑堂和文学院里的莲花池都有出镜。

陆佑堂被流弹炸掉了尖顶,救护中心便转移到梅堂(MayHall),这里曾经是港大男生宿舍。年,梅堂遭遇暴雨,维修后改名“明原堂”——现在是港大的新闻学院。

香港风物中,张爱玲尤为钟情浅水湾:“珍珠港那年的夏天,香港还是远东的里维拉,尤其因为法国的里维拉正在二次大战中。港大放暑假,我常到浅水湾饭店去看我母亲,她在上海跟几个牌友结伴同来香港小住,此后分头去新加坡、河内,有两个留在香港,就此同居了。”

她在《沉香》中回忆的浅水湾饭店,是《第一炉香》里姑妈梁太太游泳之处,今天已无痕迹,当年是香港最高级的饭店,年日军袭港的登陆点;《倾城之恋》里,白流苏下榻的浅水湾饭店房间,“那酽酽的,滟滟的海涛,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缘都染蓝了”。

范柳原和白流苏,在浅水湾饭店里的兜兜转转。

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空中飞跨着一座桥梁,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堵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山。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倾城之恋》

当年许鞍华拍《倾城之恋》,因为浅水湾饭店已被拆除,取景都在文华东方酒店。

年6月,港府规划“南区文学径”,纪念张爱玲、胡适、蔡元培、萧红及许地山这五位文学家和学者。其中,浅水湾花园的三组长椅是为张爱玲而设,设计者以这三组座椅分别表达张爱玲三度来港的经历:

(一)至年,地上的子弹及茶几上与友人的旧照片,代表战乱的时代背景和她的年青求学时期;

(二)至年,椅上的大量书籍和笔,代表她的创作全盛期;

(三)至年,椅边的行李和扶手上的外套,代表短暂的旅程和告别香港。

“香港是一座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茉莉香片》。

在《重访边城》中,张爱玲形容香港“太喜欢这城市,兼有西湖山水的紧凑与青岛的整洁,而又是离本土最近的唐人街。有些古中国的一鳞半爪给保存了下来,唯其近,没有失真,不像海外的唐人街。”

港大求学的两年零三个月给张爱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捕捉到了一些重要信息,“生活空气的浸润感染,往往是在有意无意中的”,“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掺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最好不相忘:踏上张爱玲文学之旅重新认识香港

作者:刘星彤

来源:羊城晚报

自年以来,内地访港旅行团数量持续下跌,面对困局,香港旅游业界开始探索新的出路,力求挽回大量流失的内地客源。

近日赴香港采访发现,从酒店到旅游产品设计,香港旅游正在主动谋求变革,针对内地游客日渐突出的个性化需求做出新的尝试。其中,由携程与港中旅联手打造的独家文学旅游线路“张看香港”,从景点设计、游览安排及用餐等方面全方位追踪张爱玲在港七年足迹,成为继“漫步读中环”线路后,又一值得玩味的香港人文深度游产品。

“张看香港”专为文艺青年的“张迷”们量身打造,将张爱玲在港七年的生活浓缩到一天的游览体验中。该线路途经香港大学、浅水湾、加多利道、太平山等地,经过导游深入的文化解读,带领游客以漫步的形式重温张爱玲的经典之作及一生。

“‘张看香港’必须是小众线路,适合对香港已经很熟悉的客人换一种角度来感受不一样的香港。真正的‘张迷’会非常喜欢这条线路,也会介绍给朋友。”

线路解读:“逛吃逛吃”中,“寻找”张爱玲

年,张爱玲离开上海,前往香港大学就读,她在自己的经典之作《倾城之恋》中,记录了对香港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

据了解,张爱玲一生中三次赴港,前后有近7年的旅港生活。漫步在香港街头,与张爱玲“隔空对话”,还原其作品中的种种描述,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寻踪地:香港大学

尽管张爱玲笔下的香港大学是混乱甚至荒谬的,事实上,港大的建筑十分优雅,透着浓浓的书卷气和隽永的气息。张爱玲昔日求学的本部大楼以及住过的仪礼堂、电影《色戒》取景地陆佑堂,都散发着古朴的气息。据导游介绍,港大本部大楼因带有文艺复兴风格的花岗石柱廊、色彩斑斓的玻璃窗、顶部的圆形高塔与环绕的四座角塔以及花式走廊,早在年便被列为香港法定古迹,也是本地人及游客拍照的好去处。

寻踪地:加多利山

张爱玲在港时,曾借住毕生来往最亲密的好友宋淇夫妇在加多利山的家,很喜欢加多利道上“两排交柯的大树郁郁苍苍,仿佛欧洲也只有法国德国有这气派,美国就没有”。

寻踪地:浅水湾

张爱玲笔下的浅水湾,是“淡白的海水汩汩吞吐淡黄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蓝色。”《倾城之恋》中范柳原与白流苏的爱情故事就在这里展开。

浅水湾被香港人称为“天下第一湾”,爱之极切。张爱玲书中的浅水湾饭店虽已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拆掉,原址上建起了望海豪宅大楼,但仍有一间格调甚高的浅水湾餐厅保留于此,同时保留了地道的下午茶文化。而在浅水湾海滩旁的南区文学径上,还展示着由设计师孔明设计的纪念张爱玲三次赴港经历的艺术造型长椅。

寻踪地:太平山

《第一炉香》中有对太平山半山白房子的描绘——“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当地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在游客汇聚的观光胜地太平山,也可以寻找张爱玲的笔墨痕迹。

寻“味”地:旺角帝京酒店

配合“张看香港”主题线路,旺角帝京酒店帝京轩的主厨精心打造的“爱玲宴”,简直让行走了半日早已饥肠辘辘的我们“惊为天人”。所有菜式包括每一道小菜、甜点,均忠实于张爱玲文学作品中的真实描述,用灶台功夫还原文学著作。大厨表示,光是阅读原著就花费了不少时间,而菜式的打磨更是经过无数次调试,力求既还原书中本味,同时兼顾现代人崇尚的健康饮食。

值得一提的是,爱玲宴在用餐环境、氛围以及餐桌装饰、摆盘等方面,亦紧扣“张氏”独特的品味。

“爱玲宴”餐单一览——

凉菜六点:盐水花生(出自《天才梦》)、咸炒白果(出自《道路以目》)、素烧鹅(出自《半生缘》)、烟熏鲳鱼(出自《心经》)以及蜜酿火腿(张爱玲嗜甜如命又极爱火腿)、爆玉米花(张爱玲小时候手里总离不开两样零食,一是冰淇淋,一是爆玉米花)。

鸭舌萝卜汤:张爱玲挚爱的童年美味——“咬住鸭舌头根上的一只小扁骨头,往外一抽抽出来,像拔鞋拔……汤里的鸭舌头淡白色,非常清腴嫩滑。”

香酥软壳蟹(出自《金锁记》):主要取香酥软壳蟹之形宛如锁头、其色呈金黄色,另对故事中的主角有隐喻——如软壳蟹般缺乏硬壳的保护,虽有螃蟹般张牙舞爪之表,仍不免沦为悲剧。

其他:锅烧鱼头豆腐(出自胡兰成《今生今世》)、神仙鸭子(出自《花凋》)、东坡红烧肉(出自《相见欢》)、火腿粥(出自《小艾》)、栗子粉蛋糕(出自《半生缘》)、桂花拉糕(出自《桂花蒸阿小悲秋》。

港大校园经常举办张爱玲系列讲座,图书馆保留着张爱玲的作品

“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真是难,就像‘双手劈开生死路’那样艰难巨大的事,所以我们这一代的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应当的。”

港战打乱张爱玲的所有计划,她不得不回上海,期望报考圣约翰大学继续学业,但国文考试竟然不及格。年夏天,她开始写小说,香港经历成就其文学创作,《第一炉香》《第二炉香》《茉莉香片》《倾城之恋》等让她一跃成为上海文坛最耀眼的新星。傅雷说,“在一个低气压的时代,水土特别不相宜的地方”,终于开出“奇花异卉”。

张爱玲是个有“难民意识”的人。年夏,她以恢复当年因战事中断的港大学业为由,获准出境。她去港大登了记,得到港币资助,但只读了两个月,终于“辍学”——32岁名满天下的她迫于生计,在香港“美国新闻处”做翻译工作糊口,翻译《老人与海》《小鹿》《爱默森选集》《无头骑士》等,“我逼着自己译爱默生,实在没办法。即使是关于牙医的书,我也会照样硬着头皮去做的。”

“我来到香港,写作的速率已经打破自己的纪录。”年,张爱玲在香港结识宋淇、邝文美夫妇,着手写英文小说《秧歌》与《赤地之恋》。她住在女青年会(YWCA),不久搬家。居所中没有书桌,就在床侧的小几子上写作;她也不添置东西,连书也不买,好书宁愿借,因为“一添置了这些东西,就仿佛生了根”。

张爱玲在港期间曾经住在北角继园街辉浓台。在这里,她写出了许多作品,昔日繁华不再,拆迁改建中的继园街略显破败。

年11月,她乘克利夫兰总统号赴美。年10月三度到港,为第二任丈夫赖雅筹集医药费,给电懋电影公司写了《红楼梦》《南北一家亲》等剧本,先住旺角花墟道斗室,后到九龙城区加多利山嘉道理道的宋淇家居住。当时仅12岁的宋以朗把卧室让给她;宋以朗回忆,张爱玲终日足不出房,只顾埋首写作——那卧室可以望见狮子山。

年3月,人在台湾的张爱玲接到赖雅病重的消息,返美,直至年9月8日于洛杉矶家中去世,其间再未回港。

宋以朗收藏的张爱玲手稿

评论家王德威说,“张将创作事业中最绚烂、也最荒凉的爱情故事留给了香港??张在香港的数月的烽火经验,比曾让她对城市文明与人情的瞬息劫毁,有了刻骨铭心的领悟。从瓦砾堆里回顾那些喧闹,从‘荒凉’里见证华丽,张的香港去来竟提前为她日后的上海写作立下基调。”

王安忆说,张爱玲走在了两个极端上,“一头是现实现刻中的具体可感,另一头则是人生奈何的虚无”。

张爱玲年完成《色,戒》,其后与宋淇多次通信,讨论《色,戒》及《小团圆》的修改及出版事宜。

宋以朗在采访中提到,“(张爱玲)开始写《色,戒》之后,她发觉到自己有很多东西不知道,比如说做间谍,很多东西要问我爸爸,她非常注意小细节,那条街应该是在静安寺路附近,那里应该有一个西伯利亚皮草店,还有一个服装店,她数出来,画了地图,我爸爸当时就也画了一个地图回信给她。”

年,张爱玲与宋淇通信时,手绘过一张上海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的地图,询问并讨论刺杀事件发生时的具体细节,地图上标注了当时的平安戏院、西伯利亚服装店等商店。

《上海张爱玲文学地图》一书,提到了这张手绘地图延伸出的后续故事——

“香港作家李纯恩到上海拍摄电视节目,曾拿着这幅手绘地图,走到上海南京西路(静安寺路)和陕西北路(西摩路)交界的十字路口,竟发现地图上所有标注都跟现实环境对不上号。

李纯恩说,我站在十字路口,左对右对都没法找到方位,灵机一触,将地图正面向天一举,透过天光,像看达芬奇密码一样,从背面看去,地图上所有标志的位置,又完全正确了。原来张爱玲把地图画反了。”

忆胡适之

文张爱玲

  一九五四年秋,我在香港寄了本《秧歌》给胡适先生,另写了封短信,没留底稿,大致是说希望这本书有点像他评《海上花》的“平淡而近自然”。

胡适日记中保存的张爱玲第一封来信

适之先生:

请原谅我这样冒昧的写信来。很久以前我读到您写的《醒世姻缘》与《海上花》的考证,印象非常深,后来找了这两部小说来看,这些年来,前后不知看了多少遍,自己以为得到不少益处。我希望您肯看一遍《秧歌》。假使您认为稍稍有一点接近“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那我就太高兴了。这本书我还写了一个英文本,由Scribnr’s出版,大概还有几个月,等印出了我再寄来请您指正。张爱玲十月廿五日收到的回信一直郑重收藏,但是这些年来搬家次数太多,终于遗失。幸而朋友代抄过一份,她还保存着,如下:爱玲女士:谢谢你十月五日的信和你的小说《秧歌》!请你恕我这许久没给你写信。你这本《秧歌》,我仔细看了两遍,我很高兴能看见这本很有文学价值的作品。你自己说的“有一点接近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我认为你在这个方面已做到了很成功的地步!这本小说,从头到尾,写的是“饥饿”,——也许你曾想到用《饿》做书名,写的真好,真有“平淡而近自然”的细致工夫。你写月香回家后的第一顿“稠粥”,已很动人了。后来加上一位从城市来忍不得饿的顾先生,他写他背人偷吃镇上带回来的东西的情形,真使我很佩服。我最佩服你写他出门去丢蛋壳和枣核的一段,和“从来没注意到(小麻饼)吃起来咵嗤咵嗤,响得那么厉害”一段。这几段也许还有人容易欣赏。下面写阿招挨打的一段,我怕读者也许不见得一读就能了解了。你写人情,也很细致,也能做到“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如—页写那条棉被,如、页写的那件棉袄,都是很成功的。页写锦袄的一段真写得好,使我很感动。“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是很难得一般读者的赏识的。《海上花》就是一个久被埋没的好例子。你这本小说出版后,得到什么评论?我很想知道一二。你的英文本,将来我一定特别留意。中文本可否请你多寄两三本来,我要介绍给一些朋友看看。书中页“他爹今年八十了,我都八十一了”,与页的“六十八喽”相差太远,似是小误。76页“在被窝里点着蜡烛”,似乎也可删。   以上说的话,是一个不曾做文艺创作的人的胡说,请你不要见笑。我读了你十月的信上说的“很久以前我读您写的《醒世姻缘》与《海上花》的考证,印象非常深,后来找了这两部小说来看,这些年来,前后不知看了多少遍,自己以为得到不少益处。”——我读了这几句话,又读了你的小说,我真很感觉高兴!   如果我提倡这两部小说的效果单止产生了你这一本《秧歌》,我也应该十分满意了。你在这本小说之前,还写了些什么书?如方便时,我很想看看。匆匆敬祝平安胡适敬上一九五五、一、廿五(旧历元旦后一日)   适之先生的加圈似是两用的,有时候是好句子加圈,有时候是语气加重,像西方文字下面加杠子。讲到加杠子,二〇、三〇年代的标点,起初都是人地名左侧加一行直线,很醒目,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废除了,我一直惋惜。又不像别国文字可以大写。这封信上仍旧是月香。书名是左侧加一行曲线,后来通用引语号。适之先生用了引语号,后来又忘了,仍用一行曲线。在我看来都是“五四”那时代的痕迹,“不胜低回”。胡适日记对收到张爱玲来信的记述我第二封信的底稿也交那位朋友收着,所以侥幸还在:适之先生:   收到您的信,真高兴到极点,实在是非常大的荣幸。最使我感谢的是您把《秧歌》看得那样仔细。您指出76页叙沙明往事那一段可删,确是应当删。那整个的一章是勉强添补出来的。至于为什么要添,那原因说起来很复杂。最初我也就是因为《秧歌》这故事太平淡,不合我国读者的口味——尤其是东南亚的读者——所以发奋要用英文写它。这对于我是加倍的困难,因为以前从来没有用英文写过东西,所以着实下了一番苦功。写完之后,只有现在的三分之二。寄去给代理人,嫌太短,认为这么短的长篇小说没有人肯出版。所以我又添出第一二两章(原文是从第三章月香回乡开始的),叙王同志过去历史的一章,杀猪的一章。最后一章后来也补写过,译成中文的时候没来得及加进去。   页谭大娘自称八十一岁,页又说她六十八岁,那是因为她向兵士哀告的时候信口胡说,也就像叫化子总是说“家里有八十岁老娘”一样。我应当在书中解释一下的。   您问起这里的批评界对《秧歌》的反应。有过两篇批评,都是由反共方面着眼,对于故事本身并不怎样注意。   我寄了五本《秧歌》来。别的作品我本来不想寄来的,因为实在是坏——绝对不是客气话,实在是坏。但是您既然问起,我还是寄了来,您随便翻翻,看不下去就丢下。一本小说集,是十年前写的,去年在香港再版。散文集《流言》也是以前写的,我这次离开上海的时候很匆促,一本也没带,这是香港的盗印本,印得非常恶劣。还有一本《赤地之恋》,是在《秧歌》以后写的。因为要顾到东南亚一般读者的兴味,自已很不满意。而销路虽然不像《秧歌》那样惨,也并不见得好。我发现迁就的事情往往是这样。   《醒世姻缘》和《海上花》一个写得浓,一个写得淡,但是同样是最好的写实的作品。我常常替它们不平,总觉得它们应当是世界名著。《海上花》虽然不是没有缺陷的,像《红楼梦》没有写完也未始不是一个缺陷。缺陷的性质虽然不同,但无论如何,都不是完整的作品。我一直有一个志愿,希望将来能把《海上花》和《醒世姻缘》译成英文。里面对白的语气非常难译,但是也并不是绝对不能译的。我本来不想在这里提起的,因为您或者会担忧,觉得我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会糟蹋了原著。但是我不过是有这样一个愿望,眼前我还是想多写一点东西。如果有一天我真打算实行的话,一定会先译半回寄了来,让您看行不行。祝近好张爱玲二月廿日同年十一月,我到纽约不久,就去见适之先生,跟一个锡兰朋友炎樱一同去。那条街上一排白色水泥方块房子,门洞里出现楼梯,完全是港式公寓房子,那天下午晒着太阳,我都有点恍惚起来,仿佛还在香港。上了楼,室内陈设也看着眼熟得很。适之先生穿着长袍子。他太太带点安徽口音,我听得更觉得熟悉。她端丽的圆脸上看得出当年的模样,两手交握着站在当地,态度有点生涩。我想她也许有些地方永远是适之先生的学生,使我立刻想起读到的关于他们是旧式婚姻罕有的幸福的例子。他们俩都很喜欢炎樱,问她是哪里人。她用国语回答,不过她离开上海久了,不大会说了。炎樱,年代在上海喝着玻璃杯里泡着的绿茶,我还没进门就有的时空交叠的感觉更浓了。我看的《胡适文存》是在我父亲窗下的书桌上,与较不像样的书并列。他的《歇浦潮》、《人心大变》、《海外缤纷录》我一本本拖出去看,《胡适文存》则是坐在书桌前看的。《海上花》似乎是我父亲看了胡适的考证去买来的。《醒世姻缘》是我破例要了四块钱去买的。买回来看我弟弟拿着舍不得放手,我又忽然一慷慨,给他先看第一二本,自己从第三本看起,因为读了考证,大致已经有点知道了。好几年后,在港战中当防空员,驻扎在冯平山图书馆,发现有一部《醒世姻缘》,马上得其所哉,一连几天看得拾不起头来。房顶上装着高射炮,成为轰炸目标,一颗颗炸弹轰然落下来,越落越近。我只想着:至少等我看完了吧。   我姑姑有个时期跟我父亲借书着,后来兄妹闹翻了不来往,我父亲有一次忸怩的笑着咕噜了一声:“你姑姑有两本书还没还我。”我姑姑也有一次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这本《胡适文存》还是他的。”还有一本萧伯纳的《圣女贞德》,德国出版的,她很喜欢那米色的袖珍本,说:“他这套书倒是好。”她和我母亲跟胡适先生同桌打过牌。战后报上登着胡适回国的照片,不记得是下飞机还是下船,笑容满面,笑得像个猫脸的小孩,打着个大圆点的蝴蝶式领结,她看着笑了起来说:“适之这样年轻!”“适之这样年轻!”——年胡适阔别九年后回到北平,身旁为傅斯年与李宗仁   那天我跟炎樱去过以后,炎樱去打听了来,对我说:“喂,你那位胡博士不大有人知道,没有林语堂出名。”我屡次发现外国人不了解现代中国的时候,往往是因为不知道五四运动的影响。因为五四运动是对内的,对外只限于输入。我觉得不但我们这一代与上一代,就连大陆上的下一代,尽管反胡适的时候许多青年已经不知道在反些什么,我想只要有心理学家荣(Jung)所谓民族回忆这样东西,像“五四”这样的经验是忘不了的,无论湮没多久也还是在思想背景里。荣与弗洛伊德齐名。不免联想到弗洛伊德研究出来的,摩西是被以色列人杀死的。事后他们自己讳言,年代久了又倒过来仍旧信奉他。我后来又去看过胡适先生一次,在书房里坐,整个一道墙上一溜书架,虽然也很简单,似乎是定制的,几乎高齐屋顶,但是没搁书,全是一叠叠的文件夹子,多数乱糟糟露出一截子纸。整理起来需要的时间心力,使我一看见就心悸。跟适之先生谈,我确是如对神明。较具体的说,是像写东西的时候停下来望着窗外一片空白的天,只想较近真实。适之先生讲起大陆,说“纯粹是军事征服。”我顿了顿没有回答,因为自从一九三几年起看书,就感到左派的压力,虽然本能的起反感,而且像一切潮流一样,我永远是在外面的,但是我知道它的影响不止于像西方的左派只限于一九三〇年代。我一默然,适之先生立刻把脸一沉,换了个话题。我只记得自己太不会说话,因而耿耿于心的这两段。他还说:“你要看书可以到哥伦比亚图书馆去,那儿书很多。”我不由得笑了。那时候我虽然经常的到市立图书馆借书,还没有到大图书馆查书的习惯,更不必说观光。适之先生一看,马上就又说到别处去了。他讲他父亲认识我的祖父,似乎是我祖父帮过他父亲一个小忙。我连这段小故事都不记得,仿佛太荒唐。原因是我们家里从来不提祖父。有时候听我父亲跟客人谈“我们老太爷”,总是牵涉许多人名,不知道当时的政局就跟不上,听不了两句就听不下去了。我看了《孽海花》才感到兴趣起来,一问我父亲,完全否认。后来又听见他跟个亲戚高谈阔论,辩明不可能在签押房撞见东翁的女儿,那首诗也不是她做的。我觉得那不过是细节。过天再问他关于祖父别的事,他悻悻然说:“都在爷爷在集子里,自己去看好了!”我到书房去请老师给我找了出来,搬到饭厅去一个人看。典故既多,人名无数,书信又都是些家常说。几套线装书看得头昏脑涨,也看不出幕后事情。又不好意思去问老师,仿佛喜欢讲家世似的。   祖父死的时候我姑姑还小,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微窘的笑着问:“怎么想起来问这些?”因为不应当跟小孩子们讲这些话,不民主。我几下子一碰壁,大概养成了个心理错综,一看到关于祖父的野史就马上记得,一归入正史就毫无印象。适之先生也提到不久以前在书摊上看到我祖父的全集,没有买。又说正在给《外交》杂志(ForignAffairs)写篇文章,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他们这里都要改的。”我后来想看看《外交》逐期的目录,看有没有登出来,工作忙,也没看。胡适日记对这次会面的记录感恩节那天,我跟炎樱到一个美国女人家里吃饭,人很多,一顿烤鸭子吃到天黑,走出来满街灯火橱窗,新寒暴冷,深灰色的街道特别干净,霓虹灯也特别晶莹可爱,完全像上海。我非常快乐,但是吹了风回去就呕吐。刚巧胡适先生打电话来,约我跟他们吃中国馆子。我告诉他刚吃了回来吐了,他也就算了,本来是因为感恩节,怕我一个人寂寞。其实我哪过什么感恩节。炎樱有认识的人住过一个职业女子宿舍,我也就搬了去住。是救世军办的,救世军是出名救济贫民的,谁听见了都会骇笑,就连住在那里的女孩子们提起来也都讪讪的嗤笑着。虽有年龄限制,也有几位胖太大,大概与教会有关系的,似乎打算在此终老的了。管事的老姑娘都称中尉、少校。餐厅里代斟咖啡的是醉倒在鲍艾里(ThBowry)的流浪汉,她们暂时收容的,都是酒鬼,有个小老头子,蓝眼睛白濛濛,有气无力靠在咖啡炉上站着。   有一天胡适先生来看我,请他到客厅去坐,里面黑洞洞的,足有个学校礼堂那么大,还有个讲台,台上有钢琴,台下空空落落放着些旧沙发。没什么人,干事们鼓励大家每天去喝下午茶,谁也不肯去。我也是第一次进去,看着只好无可奈何的笑。但是适之先生直赞这地方很好。我心里想,还是我们中国人有涵养。坐了一会出来,他一路四面看着,仍旧满口说好;不像是敷衍话。也许是觉得我没有虚荣心。我当时也没有琢磨出来,只马上想起他写的他在美国的学生时代,有一天晚上去参加复兴会教派篝火晚会的情形。

大学时代的胡适及其友人

我送到大门外,在台阶上站着说话。天冷,风大,隔着条街从赫贞江上吹来。适之先生望着街口露出的一角空濛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雾,不知道怎么笑眯眯的老是望着,看怔住了。他围巾裹得严严的,脖子缩在半旧的黑大衣里,厚实的肩背,头脸相当大,整个凝成一座古铜半身像。我忽然一阵凛然,想着:原来是真像人家说的那样。而我向来相信凡是偶像都有“黏土脚”,否则就站不住,不可信。我出来没穿大衣,里面暖气太热,只穿着件大挖领的夏衣,倒也一点都不冷,站久了只觉得风飕飕的。我也跟着向河上望过去微笑着,可是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适之先生。   我二月里搬到纽英伦去,几年不通消息。一九五八年,我申请到南加州亨亭屯·哈特福基金会去住半年,那是A&P超级市场后裔办的一个艺文作场,是海边山谷里一个魅丽的地方,前年关了门,报上说蚀掉五十万。我写信请适之先生作保,他答应了,顺便把我三四年前送他的那本《秧歌》寄还给我,经他通篇圈点过,又在扉页上题字。我看了实在震动,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写都无法写。胡适在《秧歌》上的题字写了封短信去道谢后,不记得什么时候读到胡适返台消息。又隔了好些时,看到噩耗,只惘惘的。是因为本来已经是历史上的人物?我当时不过想着,在宴会上演讲后突然逝世,也就是从前所谓无疾而终,是真有福气。以他的为人,也是应当的。张爱玲文中未曾提及的另一份信函,时间为年,胡适纪念馆档案检索号HS-US01--适之先生:

久未通信,但是时在念中。我在二月里离开纽约,由出版公司介绍我到MacDowllColony来住。这地方是一个作曲家EdwardMacDowll创办的,环境非常好。您记得我曾经告诉您我有一个长篇小说写了三分之一,我希望能在这里写完它。在这Colony认识了FrinandRyhr,也是一个Scribnrwritr。八月间我们在纽约结婚——极简单的登记结婚,所以也没有通知亲友。现在我们又回到MacDowllColony来,我的小说大概在冬天可以写完。此后我想写另一个长篇,背景是战前至胜利后的上海。虽然已经计划了很久,一直没有勇气动手,因为需要较繁复的心理描写,叙事又不能完全按照时间的次序,这在我是一种新的尝试。我想应征GuggnhimandEugvSaxtonFllowships。二者之间如果有一个人选,能够得到一年的生活保障,可以在这期间专心地写这篇小说,对于我是极大的帮助。应征要至少七个保证人。不知您能不能给我做Rfrnc?SaxtonFllowship是没有时限的,但是Guggnhim要在十月十五日前应征。我想请您考虑后就写个便条给我,顺便希望您告诉我一点近况。您和胡太太谅必都安好。我有个短篇小说在下一期的ThRportr上,刊出后我立刻给您寄来。

张爱玲

九月九日

直到去年我想译《海上花》,早几年不但可以请适之先生帮忙介绍,而且我想他会感到高兴的,这才真正觉得适之先生不在了。往往一想起来眼睛背后一阵热,眼睛也流不出来。要不是现在有机会译这本书,根本也不会写这篇东西,因为那种仓皇与恐怖太大了,想都不愿意朝上面想。译《海上花》最明显的理由似是跳掉吴语的障碍,其实吴语对白也许并不是它不为读者接受最大的原因。亚东版附有几页字典,我最初看这部书的时候完全不懂上海话,并不费力。但是一九三五年的亚东版也像一八九四年的原版一样绝版了。大概还是兴趣关系,太欠传奇化,不sntimntal。英美读者也有他们的偏好,不过他们批评家的影响较大,看书的人多,比较容易遇见识者。十九世纪英国作家乔治·包柔(GorgBorrow)的小说不大有人知道——我也看不进去——但是迄今美国常常有人讲起来都是乔治·包柔迷,彼此都欣然。

年亚东版《海上花列传》封面

要是告诉他们中国过去在小说上的成就不下于绘画瓷器,谁也会露出不相信的神气。要说中国诗,还有点莫测高深。有人说诗是不能译的。小说只有本《红楼梦》是代表作,没有较天真的民间文学成分。《红楼梦》他们大都只看个故事轮廓,大部分是高鹗的,大家庭三角恋爱,也很平常。要给它应得的国际地位,只有把它当作一件残缺的艺术品,去掉后四十回,可能加上原著结局的考证。我十二三岁的时候第一次看,是石印本,看到八十一回“四美钓游鱼”,忽然天日无光,百样无味起来,此后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最奇怪的是宝黛见面一场之僵,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满不是味。许多年后才知道是别人代续的,可以同情作者之如芒刺在背,找到些藉口,解释他们态度为什么变了,又匆匆结束了那场谈话。等到宝玉疯了就好办了。那时候我怎么着也想不到是另一个人写的,只晓得宁可翻到前面,看我跳掉的做诗行令部分。   在美国有些人一听见《海上花》是一八九四年出版的,都一怔,说:“这么晚……差不多是新文艺了嘛!”也像买古董一样讲究年份。《海上花》其实是旧小说发展到极端,最典型的一部。作者最自负的结构,倒是与西方小说共同的。特点是极度经济,读着像剧本,只有对白与少量动作。暗写、白描,又都轻描淡写不落痕迹,织成一般人的生活的质地,粗疏、灰扑扑的,许多事“当时浑不觉”。所以题材虽然是八十年前的上海妓家,并无艳异之感,在我所有看过的书里最有日常生活的况味。   胡适先生的考证指出这本书的毛病在中段名士、美人大会一笠园。我想作者不光是为了插入他自己得意的诗文酒令,也是表示他也会写大观园似的气象。凡是好的社会小说家——社会小说后来沦为黑幕小说,也许应当照novlofmannrs译为“生活方式小说”——能体会到各阶层的口吻行事微妙的差别,是对这些地方特别敏感,所以有时候阶级观念特深,也就是有点势利。作者对财势滔天的齐韵叟与齐府的清客另眼看待,写得他们处处高人一等,而失了真。管事的小赞这人物,除了为了插入一首菊花诗,也是像“诗婢”,间接写他家的富贵风流。此外只有第五十三回齐韵叟撞见小赞在园中与人私会,没看清楚是谁。回目上点明是一对情侣,而从此没有下文,只在跋上提起将来“小赞小青挟赀远遁”,才知道是齐韵叟所眷妓女苏冠香的婢女小青。丫头跟来跟去,不过是个名字而已,未免写得太不够。作者用藏闪法,屡次借回目点醒,含蓄都有分寸,扣得极准,这是唯一的失败的例子。我的译本删去几回,这一节也在内,都仍旧照原来的纹路补缀起来。   像赵二宝那样的女孩子太多了,为了贪玩、好胜而堕落。而她仍旧成为一个高级悲剧人物。窝囊的王莲生受尽沈小红的气,终于为了她姘戏子而断了,又不争气,有一个时期还是回到她那里。而最后飘逸的一笔,还是把这回事提高到恋梦破灭的境界。作者尽管世俗,这种地方他的观点在时代与民族之外,完全是现代的,世界性的,这在旧小说里实在难得。   但是就连自古以来崇尚简略的中国,也还没有像他这样简无可简,跟西方小说的传统刚巧背道而驰。他们向来是解释不厌其详的。《海上花》许多人整天荡来荡去,面目模糊,名字译成英文后,连性别都看不出。才摸熟了倒又换了一批人。我们“三字经”式的名字他们连看几个立刻头晕眼花起来,不比我们自己看着,文字本身在视觉上有色彩。他们又没看惯夹缝文章,有时候简直需要个金圣叹逐句夹评夹注。   中国读者已经摒弃过两次的东西,他们能接受?这件工作我一面做着,不免面对着这些问题,也老是感觉着,适之先生不在了。

出大陆时的派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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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难忘:张爱玲的香港电影故事

张晓琦

这篇文章是对年10月14日至23日,由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CAA)艺术影院同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驻北京办事处、香港电影资料馆联合主办的以“借银灯”为主题的“张爱玲编剧电影展”所做的特别报道,发表于《电影世界》年11月号。

“借银灯”,无非是借了水银灯来照一照我们四周的风俗人情罢了,水银灯底下的事,固然也有许多不近人情的,发人深省的也未尝没有……我这篇文字并不能算影评,因为我看的不是电影里的中国人。——张爱玲《借银灯》

年,张爱玲考取英国伦敦大学,因战事激烈无法前往,年秋,得到改入香港大学文学系的机会,张爱玲与香港在此结下干系。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攻香港,香港大学停办。这场战争对张爱玲的影响旷日持久,此后在她的小说《倾城之恋》《小团圆》《易经》中一再出现,而在她为电懋编剧的改编自《魂断蓝桥》的电影《一曲难忘》中,太平洋战争再次成为剧情转折的关键节点。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也许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颠覆了。

年,张爱玲被迫中断学业回到上海,先就读于圣约翰大学半工半读,体力不支中途辍学开始卖文生涯,年在《紫罗兰》杂志发表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和《沉香屑:第二炉香》声名鹊起一发不可收,成为沦陷区当红作家出尽风头,“文坛寂寞得恐怖,只出一位这样的女子”(李碧华语)。

张爱玲与电影的缘分可追溯到在圣玛利亚女校年刊《风藻》上的影评《论卡通画之前途》。年,张爱玲同时给《上海泰晤士报》与《二十世纪》两家英文媒体写文章,张爱玲在《二十世纪》共发表9篇文章,6篇是影评,包括《万世流芳》《桃李争春》《梅娘曲》《新生》《渔家女》等电影,第二年她用中文重写这些影评,《借银灯》与《银宫就学记》后收在散文集《流言》中。年11月,张爱玲把《倾城之恋》自己改编成四幕八场话剧,由朱瑞钧导演,梁乐音谱曲,首演于上海新光大戏院,连演80场引起轰动,可惜剧本不存,这是她最早与视听艺术发生关系。

年抗战胜利后,张爱玲的境遇发生很大变化,写小说的机会很少。沦陷时期她的小说阵地有《万象》《天地》《杂志》《苦竹》等,抗战以后皆不复存在。新的媒体是从敌后来的另一拨人。因为胡兰成的关系,当时曾经有人把她和其他几个汉奸汪精卫、周佛海、陈公博、吴四宝的妻子列在一起,称为五大女汉奸,处境之尴尬不易可想而知。后在左翼文人柯灵的引介下,张爱玲与桑弧合作开始电影剧本创作,年处女作《不了情》问世,由桑弧导演,被誉为“胜利以后国产影片最适合观众理想之巨片”,张爱玲又将其改写成小说《多少恨》发表。

年,张爱玲编剧桑弧导演的《太太万岁》问世引起轰动,溢美之词铺天盖地,但左翼影评对其进行了激烈批评,认为“从桑弧君的一些戏里,我们很清楚的看得出来,作者的人生经验还有限,他属于城市中薪水阶层。但他深刻的懂得这个阶级,懂得他们的生活,他们的习气,他们的想法以及他们的缺点……不过,他没有看出这个可笑而善良的阶级的出路。世界的潮流给桑弧君的阶级指出了条路:如何倾覆这现存制度?因之如何与更下层的工农走到一起?”

更尖锐的则指责桑弧的喜剧“是非常庸俗的”,张爱玲的作品“是吗啡饼干,会使你迷醉于颓废的泥坑之中”,石挥的表演则“带些下流、庸俗和浓厚的流氓气味”。张爱玲与桑弧合作的第三部戏是《哀乐中年》,故事题材来自桑弧,张爱玲只以顾问身份参预写作过程,所以只拿了些剧本费,未具名,编剧署的是桑弧。年,张爱玲将《金锁记》改编成电影剧本,可惜计划流产无缘大银幕,剧本也不知去向。

《太太万岁》

年前夕,唐大郎在上海开办《亦报》,即今天《新民晚报》的前身。《亦报》有两大主要作者,一是张爱玲,一是周作人,周作人写了多篇文章,张爱玲连载了一个长篇小说《十八春》和一个中篇小说《小艾》。据谢其章发现,张爱玲最后一篇影评写于年,为桑弧电影《太平春》而作,题为《年画风格的“太平春”》,刊于年6月23日星期五《亦报》(第号)第3版,署名梁京。年,张爱玲离开她热爱的上海去往香港,理由是要回到香港继续在港大未完的学业,具体原因终生只字未提。研究张爱玲的学者止庵说:“她离开的理由从来没有讲过,但是非常明确的,她不喜欢这个地方,所以就此也没再回来。这个毋庸讳言。不是一般的不喜欢,她不能容忍这个地方,她也认为这个地方不能容忍她。”

张爱玲在香港停留时间短暂,但与电懋影业结下因缘,此后十年间为电懋写了10个电影剧本。年10月14日-23日,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CCA)艺术影院与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驻北京办事处、香港电影资料馆联合主办了主题为“借银灯”的“张爱玲编剧电影展”,期间放映5部电影:《情场如战场》《六月新娘》《小儿女》《南北一家亲》和《南北喜相逢》,这是张爱玲在香港为电懋编剧作品在大陆的首次放映。

1.香港往事:哀乐中年

“在前进的一方面我有海阔天空的计划,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有一个时期我想学画卡通影片,尽量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我要比林语堂还要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张爱玲《私语》

-美新处的翻译与《秧歌》-

张爱玲后来在小说《浮花浪蕊》中详细描述了离开大陆的心态。年9月张爱玲回到港大复学,11月辍学,到日本去找炎樱,具体情况不详,很快回港住在青年女会。彼时美国驻港总领事馆新闻处获得了海明威《老人与海》的中文版权,隆重其事登报公开征求翻译人选,张爱玲到美新处应聘,据说英文有英国腔,说得很慢,很得体,予人印象深刻。译书处负责的正是宋淇,两人一见如故,成为好友。宋淇的夫人邝文美也在美新处工作,夫妇俩遂成为张爱玲下半生最好的朋友。

美新处期间,张爱玲翻译的作品有:《老人与海》(海明威著)《鹿苑长春》(玛乔丽·劳林斯著)《爱默森选集》(马克·范道伦编辑)和《无头骑士》(即《睡谷故事》,华盛顿·欧文著)。到美新处应聘时,张爱玲正在用英文写《秧歌》,美新处处长麦卡锡(RichardM.McCarthy)看到后大为心折,催她早日完稿,并代她在美国物色到一位女经纪人莫瑞·罗德尔(MariRodll);日后麦卡锡与张爱玲还合写过一本小说《两个香港妻子》,但未出版。

年,张爱玲自己翻译的中文版《秧歌》在香港出版。年,《秧歌》英文版由大出版商Scribnr在美国出版。这段时期张爱玲还用中文写了另一本小说《赤地之恋》,之后译成英文,中英文均在香港出版。关于美新处对《赤地之恋》创作的影响,几十年后当事人有不同的说法,然而《赤地之恋》之不够成功是确定的事实。

几十年后麦卡锡回忆初读《秧歌》头两章时大为惊异佩服,因为自己写不出那么好的英文。那年在美国享有盛名曾获得普利兹小说奖的作家马宽德(JohnP.Marquand)访港,麦卡锡请他与张爱玲吃中饭,张爱玲的盛装曾引起马宽德的兴趣。麦卡锡将《秧歌》头两章交给马宽德请他评鉴,次日打电话来肯定这是一流作品,带了这两章返美,帮助《秧歌》在美国出版。

张爱玲《秧歌》年初版

《秧歌》英文版在美国引起轰动,《纽约时报》本身和书评专刊连评两次,《星期六文学评论》《先驱论坛报》《纽约图书馆杂志》《书评文摘》《时代》等先后发表书评好评如潮。《秧歌》与张爱玲之前作品有很大差别,胡适对此书的评价是“平淡近自然”,据说白先勇看完此书后惋惜张爱玲年就离开了大陆,否则就能带给我们一本《日瓦格医生》了。因为译书写作渐为人知,行踪泄露后,张爱玲便托宋淇夫妇在他们家附近的一条横街租了一间斗室居住(大概在英皇道),房间陈设简陋,连书桌也没有,只能在床侧的小几上写稿。

-50-60年代,张爱玲同时干这三件事-

写英文小说、写剧本、照顾赖雅

由于《秧歌》的成功,让张爱玲希望能到美国去从事小说创作,创作《赤地之恋》的同时已在申请移居美国。麦卡锡为她担保,亲自为她签发了赴美签证。年秋,张爱玲搭乘“克里夫兰总统号”邮轮离港赴美,送行的只有宋淇和邝文美。船到日本,寄出一封6页长信,“别后我一路哭回房中,和上次离开香港的快乐刚巧相反,现在写到这里也还是眼泪汪汪起来。”

到美之后,张爱玲曾获爱德华·麦道伟文艺营(ThEdwardMacDowllColony)和亨廷顿·哈特福基金会(HuntingtonHartfordFoundation)奖金专事写作。张爱玲在美国的英文写作没有获得成功,只发表了长篇小说ThRougofthNorth(《北地胭脂》)、短篇小说StalMats(《老搭子》,后翻成中文《五四遗事》)和散文ArturntothFrontir(《重访边城》,后翻译的中文已与英文差别很大)(StalMats和ArturntothFrontir都登载于ThRportr《通讯者》杂志),RoungofthNorth后在台北出版了中文版《怨女》。其余的都未在美发表,其中包括张爱玲用七、八年时间倾心写作的英文小说ThFallofthPagoda(《雷峰塔》)和ThBookofChang(《易经》),年已由赵丕慧翻译皇冠出版社出版。

张爱玲和赖雅

年8月,张爱玲与美国小说家费迪南·赖雅(FrdinnnandRyhr)结婚。张爱玲在写给邝文美的信中说:“他以前在欧洲做过forigncorrspondr(国外通讯记者),后来在好莱坞混了许多年doctoringscripts(修改剧本),但近年来穷途潦倒,和我一样pnnilss(身无分文),而年纪比我大得多,似乎比我更没有前途……Fatima(炎樱)刚回来的时候我在电话上告诉她,说:‘Thisisnotasnsiblmarriag,butit’snotwithoutpassion.’”(这婚姻说不上明智,但充满热情。)赖雅是美国的老左派,布莱希特的介绍者,65岁,在美国已经过气了,收入很少,更多时候是张爱玲在养赖雅,尤其在不久赖雅中风之后。这一时期,张爱玲的主要收入之一,便是给电懋写剧本,她剧本的报酬是1部到美元。

-写剧本写到眼睛溃疡出血-

年,宋淇离开美新处到电懋就职负责制片部。抗战胜利以后,上海的部分电影人南下香港成为香港五六十年代电影,特别是国语电影发展的重要力量,这其中有影人,如朱石麟、岳枫、陶秦,有文人,如宋淇、易文、姚克等。电懋是香港电影史上非常重要的公司。年星马首富陆佑的三太太林淑佳在新加坡成立光艺术戏院,又在国泰设立戏院,年幼子陆运涛返回新加坡,将生意延伸至电影业,短短数年旗下拥有了40多间戏院。年陆运涛在新加坡成立国际电影发行公司专营电影发行,年在新加坡成立克里斯电影制片厂开始出产影片,同年星洲国泰机构登陆香港成立子公司国际影片发行公司,简称“国际”,年成立“粤语组”,年国际接管了永华片场,改组为国际电影懋业有限公司,简称“电懋”,陆运涛出任董事长,由钟启文主持。

陆氏家族生意非常广泛,国际影业是其并不重要的一支。陆运涛年生于吉隆坡,曾在瑞士、英国留学,是受英式贵族教育的绅士,一生醉心文艺、历史、电影,品味与作风十分洋化,他直接影响了电懋的企业形态与电影风格。电懋影片参考好莱坞,以中产阶级的生活为主,非常摩登。像这次放映的《小儿女》,不是非常富有的中等家庭,女主角依然像模特一样穿得很漂亮。

电懋的管理班底也主要回流自欧美,如钟启文,因此电懋的管理模式与制作路线都非常欧美化。电懋推崇好莱坞制作,建立了片场与明星制,培养自己的大明星,同时保留了尊重文人的传统,这是它与好莱坞的最大不同。好莱坞看重的是剧本,编剧本人并得不到特殊优待,但电懋却对编剧的个人天分异常重视,创作路线甚至意念都是由编剧提出,能够获得创作部门甚至管理阶层的大力支持,这在中外电影史上都是罕见的。因此早期的电懋公司虽然是一个商业公司,但有好多从上海来的文人,有非常深的文人背景。

陆运涛邀请易文、陶秦和岳枫等为导演制作国语片,成立了编审委员会为公司提供和选择剧本。宋淇邀请张爱玲加入编审委员会,除他与张爱玲外,这个团队还有两位非常重要的上海作家:姚克和孙晋三。电懋管理层对张爱玲在上海编剧的《不了情》与《太太万岁》十分推崇。在电懋官方刊物《国际电影》第3期年11月刊上,公司隆重强调了这些著名作家和作者的重要性,并刊登了张爱玲与宋淇、姚克和孙晋三的照片。

张爱玲加入编审委员会后不久就去了美国,但从年到年,张爱玲先后为电懋写了10个剧本,《情场如战场》《人财两得》《桃花运》《六月新娘》都写于美国。年,张爱玲为撰写张学良的传记《少帅》到台湾收集资料,未能见到张学良计划夭折。

在台期间,由麦卡锡做东,见了《现代文学》一帮年轻作家,有欧阳子、陈若曦、王文兴、戴天、王祯和与白先勇,此外殷张兰熙女士也在座,午宴设在西门町一家苏州菜馆叫做“石家饭店”。当时白先勇坐在张爱玲的右手边,据他回忆,已是6月,但饭馆中的冷气很重,因此张爱玲还携带了一件紫色绸面的棉袄,国语有京腔,很好听,大概与小时候在北方住过有关;近视眼,眼睛看起来来有点朦胧,可是一专注的时候,眼里一道锐光,好像把什么都穿透过去似的。

临行前,白先勇送了一套完整的《现代文学》给张爱玲。张爱玲看了王祯和的小说《鬼·北风·人》,对花莲产生好奇去了一趟花莲,期间住在王祯和家中,忙中偷闲读《现代文学》。王祯和回忆:“我还记得她在我家,捧着木瓜,用小汤匙挖着吃,边看《现代文学》,那样子是那么悠闲,自在。很多年过去了,那姿态我居然记得那么清晰,就觉得她什么都好,什么都美。”花莲之行后来全部写进了《重返边城》。

年台湾《现代文学》杂志创办时编辑委员会留影,第一排左起陈若曦、欧阳子、刘绍铭、白先勇、张先緒,第二排左起戴天、方蔚华、林耀福、李欧梵、叶维廉、王文兴、陈次云,该杂志在台湾现代文学史上影响深远

不久传来赖雅再度中风的消息,为了筹措回美国的路费以及赖雅的治疗费,张爱玲回到香港写剧本,《红楼梦》(上下集)剧本即写于此时。《红楼梦》剧本写完后一直没能通过,张爱玲经济上陷入更大困难,与宋淇也产生龃龉,宋淇让她另写了《南北一家亲》。每天辛苦地从早上10点写到凌晨1点,“我工作了几个月,像只狗一样,却没拿到一分酬劳,那是因为一边等一边修改的缘故……跟宋家借钱是件极痛苦的决定,而且破坏了我们之间的一切,我无法弥补这种艰难的关系……宋家冷冷的态度令人生气,尤其他认为我的剧本因为赶时间写得很粗糙,欺骗了他们。

宋淇告诉我,离开前会付新剧本的费用,言下之意是不付前两部,即《红楼梦》上与下。当我提议回美再继续修改时,他们毫无响应……这些不确定的状况……更加深了我在这儿的悲惨。”

眼睛本就不好,写剧本写到溃疡出血,手脚都肿了,想去买一双大点的鞋子穿又舍不得花钱,只能等到年底大减价再说。后来,张爱玲在美国又继续写了《小儿女》《一曲难忘》《南北喜相逢》与《魂归离恨天》。除《红楼梦》与《魂归离恨天》外,都拍成了电影。《人财两得》《桃花运》的拷贝已损毁,是否能修复至放映仍是未知,《一曲难忘》的拷贝则已丢失。此次放映的是香港电影资料馆仅有的5部电影。

2.香港光影:华丽缘

她最后得到了快乐的结局也并不怎么快乐;所谓“哀乐中年”,大概那意思就是他们的欢乐里面永远夹杂着一丝辛酸,他们的悲哀也不是完全没有安慰的。我非常喜欢“浮世的悲哀”这几个字,但如果是“浮世的悲欢”,那比“浮世的悲哀”其实更可悲,因而有一种苍茫变幻的感觉。——张爱玲《太太万岁题记》

《情场如战场》

(年5月上映)

导演:岳枫

编剧:张爱玲

制片:宋淇

监制:钟启文

主演:林黛、秦羽、张扬、陈厚

《情场如战场》是此次5部片子中惟一没有出过DVD的。香港电影资料馆以前只有一个粤语版拷贝,是为了拿到美国唐人街上演后配的,原版的国语版已经丢了。香港有个观众在当年电视播放时录了一盘,最近才发现由资料馆拿去重新铺了音轨。

这是张爱玲第一个拍成电影的剧本。《情场如战场》改编自TrncRattigan的FrnchWithoutTars,曾获金勋奖。

林黛是50年代末60年代初国语电影当之无愧的头号偶像,suprstar,青春逼人,有一种妖艳又天真的美。饰演姐姐的秦羽后来作为编剧曾经两夺金马奖

电影中有许多笑闹戏初看很难想象出自张爱玲笔下,其讽刺力度与机巧远不及张爱玲小说的玲珑剔透百转千回,而是更直白、更市民趣味甚至更庸俗,然而《情场如战场》仍然是5部中最接近张爱玲小说的电影。电影有对男性欲望与女性心机的嘲讽,即便大团圆结局,却藏着张爱玲的保留。在剧本中,榕生未离开家门就被纬芳缠上,两臂颓然地按在方向盘上,心境焦灼紊乱。电影里纬芳亮相于榕生逃离途中,从后座搂住榕生的脖子,汽车偏离方向歪歪扭扭驶向前方。不管哪一种处理,榕生都并非快活满足,而是忧心忡忡。团圆结局并不稳固,婚姻前景更加不乐观。这绝非一部男性欲望得到满足的浪漫喜剧,而是一场性别之战,关于男人对于难以驾驭的女人的恐惧。

电影倾力塑造了“叶纬芳”这一叛逆女性的形象,即便纬芳自陈勾引其他男人是为了让表哥吃醋,然而事实上,不管从剧本还是电影,都能够感受到纬芳非常享受这一过程乐此不疲,“为引表哥妒忌”中带着对嚣张行为的无意识粉饰。纬芳性感魅惑,仿佛娇蕊未嫁的前身,却更加狂妄意志更为强大,更富生命力,更具男性气质,邪恶又天真,有一种挑衅的魅力,所有男性追求者在她面前相形见绌,传统对于女性的道德标准岌岌可危。电影中,纬芳是理直气壮的。不仅在当时,即便到现在,仍旧是中国文艺作品中难得一见的女性角色。

电影基本忠实剧本,一出戏有重大改动,即陶文炳第一次带纬芳到青山别墅,完全不识路径在别墅中盲打误撞,要到厨房热罐头,打开一间房门,一进门就“噗通”一声掉下去,原来这是一间室内游泳池。大概搭建室内游泳池困难,电影改为文炳为纬芳照相不小心失足掉入室外游泳池,机趣与促狭陡然少了许多。剧本人物介绍中,陶文炳略轻浮,何启华36岁貌不扬,学者风度,这是个正剧的设置,但整个剧本是一出谐闹喜剧,稍后的剧情中其实文炳着实轻薄无行何教授则与市井无异。因此电影中的处理并不过分,以谐闹喜剧观也不违和,只是选角夸张,何启华老迈臃肿一身市侩气实在叫人泄气。既要庸俗又要个性,顾此失彼多少损失了纬芳的魅力——性感女王所挑逗的,应该都是高级货。

《六月新娘》

(年1月上映)

导演:唐煌

编剧:张爱玲

制片:宋淇、马叔庸

监制:钟启文

主演:葛兰、张扬、乔宏、苏凤

葛兰由《曼波女郎》和《野玫瑰之恋》获得明星地位,能歌善舞,有她出现的电影,就会有歌舞

在丹林取消与季方婚约的那一刻,她重新定义了个人身份

电影根据AnthonyAsquith的WhilthSunShins改编,一出热闹的爱情喜剧,依旧大团圆结局,却依旧埋藏着张爱玲的因子。在整部貌似浪漫的爱情喜剧中,作为恋人的丹林与季芳,只有一个场景是在一起有交流的。丹林怀疑自己的爱情是买卖婚姻,虽然问题在某种程度上被回答与解决,但依旧不能改变将来父亲与自己仰仗丈夫生活的事实。当丹林不能与季方结婚时,季方马上就转向白锦,家族荣誉至高无上,而爱情则难以坐实。一般的通俗浪漫爱情剧,一对恋人历经艰辛终成眷侣,是感情不断发展与巩固的过程,而丹林与季方一步步走向婚礼,却是梦想与感情的不断解构。喜庆结局仿佛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实在叫人难以释怀一笑。

当丹林醉倒在沙发上时,做了一个梦。在张爱玲的剧本中,丹林先是与季方在田野间徜徉,忽然跑出一个妖艳女人白锦把季方抢走。这时阿芒出现与之纠缠,麦勤又出来将阿芒击倒,欲向丹林施加强暴。丹林不从,麦勤将丹林推倒在地要闷死她。梦中隐含着暴力、恐惧、死亡与性。电影为了配合、塑造葛兰的明星形象,改为丹林与三位男士的歌舞,成为象征性的表述,保留了丹林受到性的诱惑与欲望成分,大大削弱了恐惧,白锦则干脆消失了,女性对婚姻的最大隐忧也随之流逝。

《小儿女》

(年10月上映)

导演:王天林

编剧:张爱玲

制片:宋淇

监制:钟启文

主演:尤敏、王引、雷震、王莱

中年男人的困境,从“父亲”视角更换为“小儿女”视角。尤敏是第一位成功打入国际影坛的女演员,曾两获亚洲影展最佳女主角

这是5部电影中惟一的文艺片,也是最平庸的一个。这样主旋律的苦情戏,初看之下简直会以为出自琼瑶之手。“我不能与回忆竞争”被认为5部电影中最具张爱玲气息的台词,而这句台词其实也掺了水失了光泽,雕琢的痕迹与悲苦滥文艺气息太重,远不如张爱玲小说中那些似嗔若喜在华美与虱子之间恰到分毫的自然金句。惟一让人触动的,是电影中新老两代女人的交流,女人命运的弦外音倏忽从故事中跳出来,无缘无故无头无脑,这才是张爱玲的气息,在《不了情》那样的通俗剧中也呜呜咽咽地低沉回旋过,无论悲喜,挥之不去。

《南北一家亲》

(年10月上映)

导演:王天林

编剧:张爱玲 

制片:宋淇

监制:钟启文

主演:梁醒波、刘恩甲、丁皓、白露明

《南北一家亲》继续主打南北隔阂与沟通

电影改编自秦羽原著,秦羽即《情场如战场》中饰演姐姐叶纬苓的那位,曾经两夺金马奖最佳编剧。年宋淇编剧的《南北和》上映叫好又叫座,遂发展成鸡同鸭讲的“南北”系列。彼时香港正处于本地土著与南下之人冲突交融时期,南北隔阂与交流是时代脉搏,影片走市井路线,引起无数共鸣,在香港引起巨大轰动,只是如今看来,实在乏善可陈。

《南北喜相逢》

(年9月上映)

导演:王天林

编剧:张爱玲

监制:林永泰

主演:梁醒波、刘恩甲、白露明、钟情

根据BrandonThomas的Charly’sAunt改编,2年在伦敦上演,3年在百老汇上演,之后不管是舞台剧还是电影都被搬演了无数回,著名的电影版本有ArchiMayo年的Charly’sAunt,由JackBnny主演。原剧讽刺的是英国上层社会的虚伪,张爱玲把它移植到了香港市民社会。必须一提的是饰演阿林的梁醒波,是整出戏当之无愧的灵魂,风骚鬼马活灵活现,在《小儿女》中出演弟弟的邓小宇几十年后赞他是香港影坛与粤剧一颗光芒万丈的谐星,许冠文的“戏味”较之差了一点点,沈殿霞更是拍马追不上。

梁醒波演粤剧出身,以前演小生很漂亮,年岁大发胖以后演丑角,是香港粤剧非常重要的丑生。他表演的最大特点,港人话“爆肚”,就是即兴发挥不按常理出牌,经常在片场改台词,一有梁醒波出场台词就与剧本不同。整部电影集合了反串、误会、谎言,堆砌了一叠又一叠笑料,如同一幅漫画。很难想到张爱玲会与这样的疯癫闹腾相联系,惟一的关联是大团圆之外对金钱婚姻的冷眼旁观与嘲讽。

《人财两得》

(年1月上映)

导演:岳枫

编剧:张爱玲

主演:李湄/陈厚/丁皓

《桃花运》

(年4月上映)

导演:岳枫

编剧:张爱玲

主演:叶枫/陈厚/刘恩甲

《一曲难忘》

(年7月上映)

导演:钟启文

编剧:张爱玲

主演:叶枫/张扬/田青

《魂归离恨天》

(未能拍摄)

(剧本)改编自《呼啸山庄》。叶先生与叶太太,先生女儿叶湘容,继而从孤儿院领来端祥作儿子,之后生下儿子叶祖培,端祥沦为当差的。湘容与端祥青梅竹马,祖培则处处为难欺压端祥。长大后湘容遇到高家少爷高绪荪成婚,端祥出走发誓要报复,几年后暴富归来,高家小姐高绪兰爱上端祥。祖培吃喝嫖赌将老宅卖给端祥,端祥娶高绪兰为妻。湘容嫉恨不已,一病而亡。祖培回老宅混事,叶太太也重回老宅。一客远来风雪投宿,得知事情来龙去脉。夜中惊闻女人呼叫,端祥认定是湘容,追随而去,有人看到一男一女在雪中乱跑。最后只有端祥一人被发现死在山岩上,两只鸟盘旋片刻双双飞去。

《红楼梦》(上、下)

剧本佚

???

张爱玲在香港的电影剧本,艺术水平当然远不及她的小说创作,也不及她在上海的电影《不了情》与《太太万岁》。《太太万岁》不仅有对太太以至广大女性婚后处境细致精微的刻画,整部电影亦有张氏小说水磨腔的韵道,而陈思珍更是一个独立特别的艺术形象。今次放映的5部作品,只有《情场如战场》是在塑造叶纬芳这样一个人物,其余作品中,不过是些角色。香港浓烈的商业电影环境与上海不同,张爱玲写这些剧本的初衷很明确,就是为稻粱谋,不过她并未马虎了事,还是尽力而为,常常会与宋淇通信讨论剧本的写作与改编,甚至只是为了一个小细节弄不通。有一种普遍观点认为,在片场制度与商业电影的环境下,张爱玲失去了创作自由,表现为更多的妥协,此前菲茨杰拉德与威廉·福克纳都是如此,她的丈夫赖雅也如此。这一说法固然没错,却忽略了张爱玲在不得已情况下的努力以及这些电影与社会文化环境之间的互动。

电懋从成立之初风格就非常鲜明,参照好莱坞,小巧、有趣、轻快,较少触及战争等惨痛题材,直到年左右,电懋没有一部历史片,背景也多为香港。这与朱石麟、李萍倩等把香港作为一个相对陌生临时的避难之所,有着沉重历史感与文化人流徙心情的电影明显不同。白领写字间、豪华别墅、社交派对、华美礼服……电懋电影充满了对中产阶级生活的描述和想象。

《不了情》有着张爱玲一以贯之的悲凉。陈燕燕产后发胖出演,直到三十年后张爱玲说起来还是气得要死

张爱玲从学生时代就是影迷,尤爱看好莱坞电影,赴美之后更得以在第一时间看到许多好莱坞电影与英美舞台剧,她对中产阶级题材的兴趣与更国际化的视野与电懋的目标恰好吻合。因此,在电懋片场风格的确立中,张爱玲决不仅仅是被动的,在她的剧本中有着清晰的奢华场景的详细描述。《情场如战场》与《六月新娘》都是典型的电懋电影,这类电影中的场景在五六十年代的香港可能并未成为事实,只是美丽的梦。

焦雄屏在《时代显影——中西电影论述》中说:“电懋公司带有强烈的中原性格,大部分的影人均来自上海,家世背景又不脱中产及知识分子的范畴,作品具有强烈的‘逃避主义’倾向”,此话大体不错。人们可以轻而易举攻击张爱玲的喜剧以及电懋的国语片是对好莱坞的空洞模仿,只是为少数由上海而来的移民和上层阶级所制造的逃避娱乐,但是却忽视了一个事实,即这些西式风格的城市电影对于正在上升的城市中间阶层观众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他们正在适应现代生活方式。

电懋不是重现过去中国,而是在憧憬未来现代生活与社会,制造新的视觉景观,新的娱乐与生活方式和社会品味。电懋所有的电影票房都非常成功,《情场如战场》打破了国语片的卖座记录。电懋观众中的一大部分是战后出生的一代,对新潮流有着强烈的求知欲与好奇心,在电影中,他们找到的不是梦,而是在一个不断演进变化的时代和城市中,对自我的认知。当许多电影人在表达乡愁时,张爱玲已经参与到商业电影制造的新潮流中去,创造出针对本地趣味和社会问题的卖座流行电影。而这些电影在不同地域、不同文化环境中都获得了成功:香港、台湾、东南亚。从这个角度与意义讲,张爱玲的电懋编剧生涯无疑是卓有成效的。

在商业制作与明星制度下,张爱玲并不是完全被动的,她对电影通俗文艺的属性非常明了。在《太太万岁题记》中,她说:“文艺可以有少数人的文艺,电影这样东西可是不能给二三知己互相传观的。就连在试片室里看,空气都和在戏院里看不同,因为没有广大的观众。”

《太太万岁》是张爱玲最优秀的剧作,对太太们处境的刻画一针见血,嘲讽又同情。相比同时期电影把遭受极端苦难的女性作为民族缩影的电影,《太太万岁》不够激进,却有着更广泛的意义,对父权社会的抨击与颠覆也更深入。

根据《国际电影》第13期年10月刊,张爱玲坚持要林黛做主演,高度意识到了明星能力和林黛的偶像吸引力。在纬芳与何教授在沙发上对话的一场戏中,有林黛漫不经心裸露大腿的镜头,很可满足男性观众的窥视欲望,在剧本中,这一幕写得清清楚楚,而张爱玲该是深谙其中因由的。在上海时期的影评《万紫千红》中,她说:“在市民所爱看的小报上,有人指出《万》片不受欢迎的原因是因为它说教。他们抱怨李丽华只把她出名的玉腿呈现一次给观众,以后就半裹在皮裘里面。”电懋的确一直在开发林黛的魅力,剧本起了推波助澜之力。

虽然不能与上海时期相提并论,张爱玲的电懋作品在当时仍旧属于高水准与大制作,还是能看出她娴熟的编剧技巧,善于利用误会、道具制造戏剧冲突,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张爱玲在电懋的喜剧电影深受好莱坞30年代谐闹喜剧(scrwb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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