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统计,《红楼梦》全书前80回有44回涉及到服和饰,服和饰的词条有条。书中“缕金百蝶”“五彩刻丝”“插牙背心”“掐金挖云”“青金闪绿双环四合”“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挖云鹅黄金里”“靠色镶领袖秋香色盘金色绣龙”“金丝织的锁子甲”“虎头盘云五彩”“九龙佩”“盘锦镶花”“原锦边琵琶襟”“一裹圆”等服装工艺,现代只能靠想象来体会其精细了。
著名女作家张爱玲对《红楼梦》有着特殊的爱好,说世上有三件恨事: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
她的作品除了被读者熟知的小说、散文外,还有一部《红楼梦魇》,专写读红心得。“梦魇”即入梦很深,难以挣醒的意思,可见她对《红楼梦》的痴迷程度。
出自作家之手,书中自有许多独特的视角和感受,与一般学术著作不大一样。例如她注意到,曹雪芹很少写林黛玉的衣裙装饰。翻翻《红楼梦》,她的话的确不错。
小说第三回,曹雪芹的一支笔细写了凤姐、宝玉的衣饰穿戴。然而轮到众人看黛玉:“……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对她的衣饰却无一字涉及。
小说评点者脂砚斋最先注意到这一点,他在甲戌本眉批中说:“从众人目中写黛玉。草胎卉质,岂能胜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勉强支持者也。”他是从“弱不胜衣”的角度来解释个中原因的。从宝玉眼中见到的黛玉是: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仍未写她的衣裙穿着。脂砚斋于此又道:“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
奇怪的是,黛玉后来无数次出场,小说只在极个别的场合点染她的装束。如第八回黛玉去看宝钗,恰遇宝玉也在。宝玉见她“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襟褂子”,因问:“下雪了么?”这里写的是雪装,不是常服。
另一次也是雪天,众姐妹都换了装,黛玉也“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第四十九回),写的仍是雪天的穿戴。
换了今天的小说人物,如果只写下雨天身穿雨衣,却不写内着西服还是唐装,你也很难判断他的身份、职业、气质、品位……张爱玲就说,雪天的装束“没有镶滚,没有时间性……‘世外仙姝寂寞林’应当有一种缥缈的感觉,不一定属于什么时代”。
又说:“写黛玉,就连面貌也几乎纯是神情,唯一具体的是‘薄面含嗔’的‘薄面’二字。通身没有一点细节,只是一种姿态,一个声音。”(《张爱玲文集(增补卷)·红楼梦魇》)或许是曹雪芹格外珍爱黛玉这个人物,宁愿让她活在朦胧的诗意中吧。具体描写一旦落在实处,也便不能免俗。
脂砚斋认为衣裙妆饰“是宝玉眼中的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也是这个意思。可笑续书作者卖弄聪明,偏要替曹雪芹补出“疏漏”之处,于小说第八十九回,让宝玉盯着林妹妹的衣饰细看:但见黛玉身上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扁簪,别无花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绵裙。
真比如: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一段恶俗描写,足以粉碎读者此前获得的缥缈脱俗的印象——笔者一向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中有曹雪芹的残稿,不过这段黛玉穿戴肯定是他人续貂,不是曹雪芹的原文。
其实小说中关于宝钗的衣饰描写,也不多见。比较集中的是在第八回,因宝钗身体欠安,宝玉来探视她:
只见吊着半旧的红?软帘。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此一段,其实重在写宝钗的不尚奢华:作为贵族千金,衣饰以深浅不同的黄褐色为基调,衬以深紫色;而且无论衣裙,“一色半新不旧”。就是那块“珠宝晶莹、黄金灿灿”的璎珞金锁,也是掩在怀中,先得“解了排扣”,才能从“里面大红袄”中掏出来。
这也正合宝钗低调行事的性格。后面说到她的卧室装饰,也同样的朴素无华,还因此受到贾母的“批评”。有人说曹雪芹这样写,是有意彰显宝钗俗气,恐怕不尽然。
在众多贾府女性中,穿戴最讲究的是王熙凤。书中三次细写她的衣饰,都是从别人的眼中看出的。初次亮相,是借黛玉的眼睛观看:
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小说家在此格外突出凤姐的饰物: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朝阳五凤挂珠钗”,项围“赤金盘螭璎珞圈”,腰悬“双衡比目玫瑰佩”,金玉交辉,遍体琳琅。而“朝阳五凤挂珠钗”还暗示着她的“命妇”身份。
古代官员的妻子受封为“诰命夫人”,可佩戴特殊饰物。如清代皇族命妇头戴九支凤钗,其他级别可戴五支。凤姐是诰命夫人,她的丈夫贾琏捐有同知在身,此官相当于知府的副手,在清代为正五品。故凤姐头戴“朝阳五风挂珠钗”。
首饰之外,衣裳也富丽考究:“洋缎”、“洋绉”都是进口货,皮衣则以昂贵的白貂为里儿;“窄裉袄”是一种掐腰抱身的时髦样式,全身服饰色彩艳丽、做工精细,珠光宝气、耀人眼目。
凤姐未登场就先声夺人,在院子里笑称:“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一现身又是如此光彩照人,一下子就充满了整个画面,这个形象紧紧抓住黛玉,也从此抓住了读者。
另一次细写凤姐穿戴,是在第六回,这回是由乡村老妪的眼中看出的。刘姥姥来贾府告帮,几经周折,终于在陈设奢华的内室见到这位年轻的管家娘子:
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
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
此刻正是冬日,故凤姐一身冬装打扮:“秋板貂鼠昭君套”、“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全是质地上乘、色彩鲜明、式样新异的毛皮华服,在刘姥姥眼中,雍容华贵的凤姐无异于画图中的仙姝神女。
小说第三次写凤姐的穿戴,是第六十八回。此前贾琏瞒着凤姐偷娶尤二姐,养在小花枝巷。凤姐闻讯,趁贾琏外出公干,甜言蜜语把尤二姐哄回家中共住,实则暗藏杀机。此处写凤姐亲自来接尤二姐进府,尤二姐心中忐忑,出屋相迎:
至门前,凤姐方下车进来。尤二姐一看,只见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
一向珠光宝气的凤姐,为何如此打扮?原来此时正值东府家长贾敬下世未久,荣宁两府子侄辈尚在居丧期间。再加上前不久朝中有一位老贵妃薨逝,因此家丧加上国丧——后来凤姐与贾琏、贾珍斗法,撺掇尤二姐前夫张华去官府告状,所控罪名便是“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停妻再娶”,在封建时代,这是欺君背亲的大罪过。
凤姐首饰用银、衣履素色,正是居丧服饰。只是如此打扮与平日的浓妆艳饰、贵气逼人虽有不同,却同样的光艳照人,又平添了朴素亲切的色彩,令初次见面的尤二姐产生错觉,认为凤姐并非如传说中那样悍妒可怕;又听凤姐哭天抹泪、滔滔不绝的一席软话,更认定她是个“极好的人”,于是丧失警惕、随之入府,自蹈死地而不自知,实在可发一叹。
凤姐前后三番的服饰穿着,是从三个人眼中看出的,读者也随着亲戚家的女孩儿、乡村老妪及情敌宠妾,见识了穿戴、风度不断变化的凤姐,进而被她所深深吸引——这是个“百变凤姐”,时而诙谐活泼、热情似火,时而端庄雍容、高高在上,时而又貌似宽宏、温柔体贴……而这还远不能概括凤姐的全部面目,在表象的背后,还有一个杀伐决断、男人不如的凤姐,吃醋撒泼、疯狂报复的凤姐,口蜜腹剑、借刀杀人的凤姐……
不能想象一部没有凤姐的《红楼梦》:缺少凤姐,这部小说也就少了许多赏心悦目和惊心动魄;也不能想象省略了衣饰描写的凤姐:一个缺少华丽外表的凤姐是可厌乃至可怕的,失去了风情万种的外在魅力,这个女人也便只剩下缜密的心机和凛然杀气。
⊙版权声明:摘自侯会《物欲〈红楼梦〉:清朝贵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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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罗百代,广博精微
明代大儒王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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