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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民国文艺
纪录片《张爱玲》
张爱玲的传奇人生
悠长得像永生的
童年
有一天在学校住读的张爱玲放月假回家,她的弟弟张子静照例向她报告一些亲戚的消息。这次弟弟递给她了一本新出的历史小说——曾朴的《孽海花》,故作不经意地告诉她:“说是爷爷在里头”。
家里人从来不向她(他)们这些晚辈讲述祖父那辈的故事,张爱玲听罢急忙翻看,终于了解了她不凡的家世。
张爱玲的爷爷是晚清清流派名臣张佩纶,主张在备受西方列强侵略的年代积极应战。因为他屡次上疏弹劾大臣,也因为政见不和,他在朝廷中树敌颇多。中法战争爆发后,这些人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主张派一身书生意气、缺乏实战经验的张佩纶去战争福建督战,结果不出所料大败而归,遂被革职充军。
▲张爱玲仅有的一张祖父张佩纶的照片
洋务派的大臣李鸿章虽然和张佩纶的政见不一致,却因惜才不计前嫌地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接济他,将他收入麾下,并且把自己疼爱的长女李菊耦许配给了张佩纶。张佩纶因此对李鸿章充满感激与敬重。
▲张爱玲的祖母、晚清名臣李鸿章长女李菊耦(右立者)
十八岁时和她母亲合影
年(光绪二十七年)的7月25日(农历),被伊藤博文视为“大清帝国中唯一有能耐可和世界列强一争长短之人”的李鸿章代表清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那年他79岁。签字回来后极度悲痛无奈的他大口大口地吐血,同年11月病逝于北京。
张佩纶官场失意又对国事忧心忡忡,而消愁的方式选择了纵酒,以此消磨余生。李鸿章病逝不到两年,张佩纶也去世了。
父亲和丈夫相继离开,37岁的李菊耦拉扯着一双儿女,不得不接受这些巨大的变故。有着极大危机感的她一边靠着父亲给的丰厚的嫁妆省吃俭用度日,一边极其注重对独子张廷重(又名张志沂,张爱玲的父亲)的教育。
▲张爱玲的祖母、晚清名臣李鸿章长女李菊耦
时代已经改变,但一直在封建家族深宅大院成长的李菊耦并没有认识到这点。他还寄希望于让儿子通过科举来谋取仕途来改变家庭命运,望之深责之切造成了她极其谨慎又专制的畸形教育观念。
为了不让张廷重注重穿着打扮,跟着亲戚的子弟们学坏,李菊耦让他穿女孩的衣服。后来张爱玲听家里的老仆人说“老太太总是给三爷穿得花红柳绿的,满帮花的花鞋......三爷走到二门上,偷偷地脱了鞋换上袖子里塞着的一双”,周围的仆人们看到了都在偷笑,又不敢笑出声,怕老太太听到了询问。
李菊耦一味让张廷重死记硬背些古文,若是背不出,要挨打罚跪。直到成年后,张廷重还一直保持着“绕室吟哦”的习惯。张爱玲在《对照记》里写道:“听不出是古文时文还是奏折,但是似乎没有重复的。我听着觉得心酸,因为毫无用处。”
李菊耦对女儿张茂渊的培养完全相反,让她穿男装,让家里人都称她为“毛少爷”。这样的教育方式让张爱玲有了一个懦弱且暴躁的父亲,一个强势且独立的姑姑。
▲张廷重(左二)、张茂渊(右一)
和张爱玲母亲黄逸梵(右二)在天津的花园洋房
李菊耦一生都记恨着中法海战里的法国人和当时的海军福建人,她所处的环境和眼界只能让她接受到这些碎片,她无法嗅到空气中帝国没落和新时代到来的气息。李菊耦因小血管爆裂去世,年仅47岁。
张爱玲的母亲名为黄逸梵(又名黄素琼),祖父黄翼升与李鸿章曾是曾国藩部下。她从小裹足,后来又放了脚,所以是半大脚。这双有着封建色彩的脚是她一辈子的遗憾。
▲黄逸梵(左坐者)从小缠足,右立者为婢女
▲黄逸梵一九二零年初在北京
▲黄逸梵一九三零年初在西湖赏梅
张廷重和黄逸梵虽然都出身于旧式家庭,但两个人实在是性格迥异,旧式婚姻形式结合的他们婚后的选择也截然不同。
张廷重有着封建遗少的一切恶习,比如不工作、吃家底、抽鸦片、逛堂子、养姨太;黄逸梵却在张爱玲四岁的时候作为张茂渊的陪读留洋欧洲,一待就是四年,回家后因为丈夫依旧不思悔改选择离婚。
▲黄逸梵在伦敦,一九二六年
▲黄逸梵在法国,一九三零年中
张廷重一直沉浸在消逝的东方旧家族的幻梦里,黄素琼却向往西式的自由、个性、时尚。但这种崇尚就像她那双半大脚,终归解放得不彻底。作为中国第一代出走的“娜拉”,她一直尝试着独立,却都没有成功,一生靠变卖祖上传下来的古董作为生计。
有这样矛盾重重的极端父母,张爱玲的童年中快乐的部分是非常短暂的。不同于弟弟张子静的平凡,早慧且敏感的她更容易体会到其中的滋味。
▲张爱玲和弟弟张子静抱着英国寄来的玩具
▲张爱玲和弟弟张子静在天津的法国公园
父亲早先对张爱玲的写作才能表示过肯定,还曾兴致勃勃地替张爱玲少时戏作《摩登红楼梦》题写回目,这是她和缺乏责任心的父亲极少的快乐时光。但后来父亲带给她更多的是封建家长的专断和虐待。张爱玲在《私语》中写道:
“有我父亲的家,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鸦片,教我弟弟做《汉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强行分作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我父亲这一边的必定是不好的,虽然有时候我也喜欢......看着小报,和我父亲谈谈亲戚间的笑话——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他喜欢我。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
张爱玲的父亲也有过浪子回头的时刻,有次他打了过量的吗啡,医院还差点死掉。族人也把姨太太赶出了张家,他决心痛改前非,给张爱玲的母亲写信极力挽回。
得知母亲要回国,张爱玲特意穿上自己最喜爱的小红袄迎接,而母亲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却是:“怎么给她穿这样小的衣服?”这极大伤害了张爱玲的自尊心。
留守在家的她接受的是传统私塾教育,而一直缺席的母亲从国外带来了西式淑女的生活方式。对于阔别多年的女儿她没有倾诉思念的欲望,更多的是挑剔和不满,她决心“改造”张爱玲。
她教小爱玲绘画、钢琴和英语,用丰富的词汇讲述国外世界的精彩,家里订阅的期刊女儿可以随便翻阅。母亲还将小爱铃送去了小学,在填写入学证时觉得女儿的旧名张瑛叫着不上口,当场为她改名为中英文皆可音译的张爱玲(EileenChang)。这种中西合璧的氛围熏陶让张爱玲自身的修养极速地成长。
浪子的回头一般都是短暂的。父亲张廷重不满妻子的作风,想要通过剥夺妻子财务自由的方式来留住她。终于,他们用离婚来结束了不间断的争吵。离婚后,张爱玲姐弟二人都由父亲来抚养,母亲搬出了这个家,没过多久又再次赴法留学。
▲黄逸梵一九三零年末在海船上
张爱玲对母亲的感情非常复杂。她一方面羡慕母亲极美的容貌穿着,欣赏她的清丽优雅,一方面却始终无法和母亲变得亲密。张爱玲在写到母亲动身去法国来和她告别的情景时这样描写道:
“她来看我,我没有任何惜别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兴,事情可以这样光滑无痕迹地度过,一点麻烦也没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里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啊!”一直等她出了校门。我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望着那关闭的红铁门,还是漠然,但渐渐地觉到这种情形下眼泪的需要,于是眼泪来了,在寒风中大声抽噎着,哭给自己看。”
黄逸梵离开后张廷重又重新走上了之前的老路。中学时姑姑告诉张爱玲她父亲要再婚了,张爱玲听后哭了。事实上,这位继母的出现的的确确彻底终结了张爱玲对于家庭的一切美好想象。
崎岖的
成长期
继母孙用藩的父亲的任段祺瑞政府国务总理兼外交委员会委员长,和张爱玲的父亲同样嗜毒如命,性格阴郁刻薄。
继母把自己的一些旧衣物拿给张爱玲穿,过时的面料与老气的颜色让在学校住读的张爱玲遭到了不少同学的嘲笑。但毕竟很少回家,张爱玲与继母起初还可以勉强维持表面上的客气。
为数不多的回家也让张爱玲对继母平日在家的作风深有体会。一次在饭桌上,父亲因为一点小事打了弟弟一巴掌。
“我大大地一震,把饭碗挡住了脸,眼泪往下直淌。我后母笑起来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我丢下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抽噎着,我立在镜子面前,看着眼泪滔滔流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写。我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矛盾终于还是爆发了。中学毕业那年,张爱玲的母亲从国外回来,因未向继母请示便去母亲住处住了两周,回家后继母大发雷霆,打了张爱玲一个嘴巴。一直积压的怨恨和本能促使她想要还手,却被周围的仆人拉住了。
可继母“她打我!她打我!”的尖锐叫喊已经响彻在屋里。对女儿想要留学深造的想法早有不满的父亲冲下楼便对张爱玲一阵猛烈的拳打脚踢,“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父亲走后她吵嚷着要去报警,可是她连大门都出不去,反被父亲监禁了起来。
张爱玲的姑姑来替她求情,却被父亲用烟斗打伤。监禁期间她得了严重的疟疾,父亲不给她请医生,也不给她用药,任她自生自灭。张爱玲被深深的恐惧感包围,她不只一次想象自己也许就要“朦胧地死在这里”了。
▲张爱玲和姑姑在屋顶阳台上
张爱玲在回忆起那段被软禁的时光时写道:
“......头上是赫赫的蓝天,那时候的天是有声音的,因为满天的飞机。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
后来张爱玲从把她带大的保姆口里套出了两个巡警换班的时间,趁机逃出了家门。出逃的经历比预想中简单很多且异常顺利,并没有任何惊心动魄的情节。虽然明白这次出逃意味着她再也不能进这个家门,但她开心极了:“多么可亲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
▲张爱玲的姑姑搬家前在自己设计的家具地毯上拍照
这间公寓是她和张爱玲母亲合租的公寓
投奔母亲后,张爱玲并没有迎来期许的明亮温情的生活。当与母亲的空间距离变近后,之前关于母亲的无数“辽远而神秘”的美好幻象一个接一个地破灭。
比如她发现无论怎样都无法满足母亲对她的期待,她在生活中的懒散和一般的自理能力、社交场上的自闭和漠然,都让立志于把女儿培养成严格符合西方淑女气质标准的母亲极其失望,并且用丝毫不留情面的方式表述出来:“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虽然这段描述出自并非完全写实的《天才梦》,但我们可以从中想象敏感的张爱玲面对母亲的惶恐和自卑。
比如她渐渐体会到每次向母亲讨钱时的难堪与窘迫,在学业最吃重的求学的年纪,张爱玲显然低估了金钱对她造成的困扰。所以她后来无论何种境遇,都一直作为职业作家笔耕不辍,并且毫不掩饰她对金钱的独特立场。从某种程度上,这塑造了她独立的人格。
▲左为张爱玲,右为张子静(弟弟)
照片为黄逸梵手工上色
上图中张爱玲身上那片浓烈的蓝绿色是母亲亲手染的。那天年幼的张爱玲看到了母亲为她照片上色的情景,非常高兴。她后来出版的第一本书的封面也是同样的孔雀蓝,后来姑姑告诉她母亲从前也喜欢这个颜色。这是少有的母女俩相像的地方了。
再浓烈的颜色终会褪去。无论是对于父亲还是母亲,张爱玲都渴望被爱和肯定着,可他们带给她的是寄人篱下般的疏离感受。她再也不奢望从家庭获得温暖。
香港
回忆录
同家庭中的遭遇相比,张爱玲的求学之路还算是顺利。凭借自己过人的天分和刻苦勤奋的态度,一直备受尤其国文老师的赏识。
中学毕业后,她一边接受母亲的淑女培训计划,一边温习功课,考取了英国伦敦大学。但是因为太平洋战争的爆发,英国去不成,最终改入了香港大学。
得到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张爱玲更加努力地学习,门门功课都是第一名,连续两次获得了最高级别的奖学金,并且有机会进入牛津大学继续深造。在这里也加深了她对西方历史和文学的了解,同时练就了纯熟得如同母语的英文写作。
年末,整个学校都在备考的紧张氛围中,日本人却攻进了香港,学校被迫中断了教学免掉了期末考,而张爱玲毕业后赴英求学的计划也成为泡影。
这段经历某种程度上将她从费心思索如何拿高分的应试教育中大力拉扯出来,有时间去大量阅读之前怕耽误学业不敢看的一些“闲书”,《醒世姻缘》《官场现形记》都是在狂轰滥炸中埋头读完的,自身安危她已无暇顾及,她唯一的担心是“能够不能够容我看完”。
她在港大结识了锡兰女子炎樱,后成为张爱玲形影不离的闺蜜。张爱玲欣赏炎樱的热情俏皮机智,恰好和她冷淡好静的性子互补。她曾说过同学中只有炎樱胆大,敢冒着战火去城里看卡通电影。
▲张爱玲好友炎樱
▲张爱玲和好友炎樱
张爱玲在港战中深刻体会到了人性的盲目和自私。她看到香港沦陷后,人们没有灾难后的反省与体悟,反而沉浸在“暂时可活下去了”的狂喜中,纷纷涌上街头,在青紫的尸体中寻找“吃”的喜悦。
报纸上挤满了征婚广告,人们抓紧世界恋爱结婚,企图在绝望中立刻找到一丝安慰,张爱玲的同学也有提早步入婚姻的。
政治革命终成泡沫,而“饮食”和“男女”才是永恒的。这也是张爱玲日后作品中永恒的主题。
在“医院”做看护期间,在被各种伤病填满的污浊环境中,张爱玲和同学一样尽量躲避照看责任,一边反思着冷漠且自私的人性:
“这人(病患)死的那天我们大家都欢欣鼓舞。是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将他的后事交给有经验的职业看护,自己缩到厨房里去。我的同伴用椰子油烘了一炉小面包,味道颇像中国酒酿饼。鸡在叫,又是一个冻白的早晨。我们这些自私的人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了。”
没有站到道德的判断,她冷静地把真实的情况写了下来。回到上海后,她很快创作出了布景在香港的《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茉莉香片》,叩开了上海文坛的大门。
出名
要趁早
年下半年,张爱玲和闺蜜炎樱一起回到上海后,住到了位于静安寺赫德路的姑姑家。
与母亲相比,她与姑姑的脾气性格更为相投,张爱玲和姑姑一起朝夕相处了近十年。和她的妈妈不同,姑姑一直是个职业女性,留洋回来后在一家外国人的机构里做事,还曾做过电台播音。姑姑和炎樱一样,可以中和张爱玲性格中孤僻冷漠的一面,与她们相处,张爱玲明显更加自如且快乐。
在之前的经历中,张爱玲深知不能经济独立的困窘和难堪。学业既然无法继续,那就让自己尽快可以自食其力。
年底张爱玲向月刊《二十世纪》投了一篇英文长文ChineseLlifeandFashions(《中国人的生活和时装》),并配上了亲手绘制的插图。编辑看后非常惊喜,向读者力荐这位“极有前途的青年天才”。此文也是后来收入《流言》的《更衣记》的底本。
▲张爱玲英文作品《中国人的生活和时装》插图
初载于年1月的英文杂志《二十世纪》
这篇洋文并不是张爱玲的处女作。在香港读书期间,她就参加过《西风》杂志的命题征文活动“我的——”。她以“梦”为主题,创作了那篇金句频出的《我的天才梦》。不久杂志方就通知张爱玲得了首奖,但官方公布的最终结果却是一个安慰性质的名誉奖。
最终征文结集出版的标题用的就是张爱玲的《天才梦》,而《西风》杂志也一直没有给她任何解释,这事成了她耿耿于怀的“一只神经死了的蛀牙”。
时间是公正的,其它获奖者的文章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这篇《天才梦》流传了下来为人圈点。
正如张爱玲《天才梦》所写,她的“天才”不仅在文字方面,还有绘画和音乐。
▲张爱玲的速写
有这样精准毒辣的观察和总结能力,用文字来刻画人物如此入木三分也就不足为奇了。
▲张爱玲的插画
▲张爱玲同炎樱共同设计绘制的书籍、杂志封面
▲张爱玲自画像
张爱玲的文学野心才刚刚开启。她抱着她的《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找到了《紫罗兰》杂志的主编周瘦鹃,亦旧亦新的文风让他大加赞赏,很快文章就被刊登在了年5月和6月刊的显著位置。
张爱玲正式在文坛出道了。自此之后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天女散花”般迅速占领了上海滩几乎所有最有影响力的文学杂志。《心经》《茉莉香片》《琉璃瓦》《倾城之恋》《金锁记》等代表作品问世,数量和质量都令人惊叹的可观。一时间大街小巷各个阶层的人都在谈论张爱玲的小说。
▲炎樱在张爱玲家里为她拍摄的照片
纪录片《张爱玲传》(吉林卫视)中有这样一段描写她这段时间创作的旁白:“她咀嚼她不幸的童年和无爱的家庭,她默默凝视着她正在穿越的时代。她不写时代的里程碑式的题材,只从庸常的两性关系入手,她冷峻的笔调勾勒出一个个凡庸灵魂在没落和新生交接的时代遭受摧残的煎熬。”
张爱玲不写政治,不屑歌颂,她笔下的世界是阴沉沉潮腻腻的,她刻画的人物内心是复杂诡谲的,她只写她最擅长的人性。
▲炎樱在张爱玲家里为她拍摄的照片
张爱玲对于自己的一夜成名没有丝毫的谦逊和避讳,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要的是“飞扬的喜悦”和极致燃烧的“绚烂”。
旗袍外面罩古董式样的齐膝夹袄、花绸衣料作裹肩的披肩、祖传的被面做连衣裙,张爱玲随心所欲地穿着别出心裁的、充满创意的、大胆的、招摇的奇装异服出入各种不得不出席的场合。
张爱玲去印刷所校稿时,整个工厂的工人都停了工;她去苏青家里时,巷子里的顽童就追在后面看热闹;参加朋友婚礼时,满座的宾客都啧啧称奇。张爱玲当时的风头不亚于电影明星。
《传奇》再版的序言中,她这样写道:
“以前我一直这样想着:等我的书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个报摊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欢的蓝绿的封面给报摊子上开一扇夜蓝的小窗户,人们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热闹。我要问报贩,装出不相干的样子:‘销路还好吗?——太贵了,这么贵,真还有人买吗?’呵,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
然而红遍上海滩的张爱玲没有全然沉浸在成名带来的喜悦中,她似乎从来不敢放心去倚靠除自己外的任何事物,前一秒还在得意自喜,后一秒就立马脱离开这种情绪,给自己当头泼一盆冷水。就在这段话后面没几句,她写道: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
这种冷酷的自省张爱玲一直有。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她清醒地知道自己要坚守的个人主义立场,直到她遇到了胡兰成。
尘埃里
开出花朵
胡兰成是当时汪伪政府的宣传部政务次长,官场失意赋闲在家时偶然间读到了刊登在《天地》杂志中的张爱玲的《封锁》。仅仅读了一两节,他便不自觉从藤椅上打直了身子,细细品读了一遍又一遍,临近几期杂志还刊登了张爱玲的照片。
▲胡兰成
胡兰成对张爱玲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写信向杂志主编苏青打探张爱玲其人,还向她讨了张爱玲的住址。张爱玲自是不见,胡兰成离开时向门洞里递了张纸条。
第二天令人费解的事情发生了,不爱与人接触的张爱玲居然主动电话联系了胡兰成,说要去看他,不一会便只身一人来到了胡兰成的寓所。
张爱玲和胡兰成想象中的女作家气质太不同了,完全没有她作品中流露出的成熟从容,反而有些怯场,以胡兰成的世故老练一下就看穿了张爱玲。面对张爱玲的不善言辞,胡兰成滔滔不绝地驱散了冷场,两人对坐交谈居然消磨了一整个下午。
傍晚胡兰成送张爱玲到弄堂口,两人并肩而立时,胡兰成忽然说:“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
胡兰成大张爱玲十五岁,已经有过两次婚姻,没有任何恋爱经历的张爱玲在情史丰富的胡兰成面前毫无招架之力。胡兰成第二此登门拜访后,张爱玲收到了胡兰成表达爱慕的信件,信中他使用了许多自鸣得意的套路。张爱玲却无法辨别其中虚实,在回信中说胡兰成:“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不轻易向任何人打开心门的张爱玲却给予才见过两面的胡兰成这样的评价,这太难得。
此后胡兰成隔天便去张爱玲住处拜访,张爱玲的敏锐的直觉隐隐给她警醒,她给了胡兰成一张纸条,要他不要再来看她。胡兰成却权作不知,当天便又去寻她。
▲业余摄影师童世璋为张爱玲拍的照片,年
张爱玲再也不舍得拒绝胡兰成了,默许他每天来和自己见面。不久便把刊登在《天地》上那张照片赠给了胡兰成,一向骄傲的张爱玲在照片的反面题了辞: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张爱玲和胡兰成进入了热恋期。他们一起谈论东西方的文学、绘画、音乐、历史等等,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张爱玲话变多了,将自己的才华和见解毫无保留地展示给她的爱人,胡兰成的丰富的阅历和广博的见识也让张爱玲十分欣赏。他们互相仰慕的这段时光大有岁月静好的错觉。
张爱玲有次从房门外看到里面的胡兰成这样描写道:
“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淋漓,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年8月,张爱玲和胡兰成买了一纸婚书,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在炎樱的见证下,秘密结了婚。
张爱玲写了婚书的前两句:“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胡兰成在后面补充道:“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业余摄影师童世璋为张爱玲拍的照片,年
可“岁月”和“现世”都在剧烈变动,年日本投降后,胡兰成作为文化汉奸被国民政府通缉,只得隐姓埋名四处躲藏。可在逃难期间胡兰成没闲着,恢复了拈花惹草的渣男本性,先后和护士小周、寡妇范秀美生出了感情,虽不予她们名分,却都以夫妇的模式相处,对张爱玲的态度亦大不如前。
张爱玲从一密友处得知胡兰成的下落后,孤身一人来到温州寻夫,她满怀希望来到胡兰成住处,却被完全没有准备的胡兰成几乎要骂回去,而她更想不到他身边又有了别的女人。
胡兰成似乎毫无愧疚之意,还让张爱玲替现任范秀美作画。画到一半张爱玲觉得范秀美的眉目和胡兰成越来越像,难过得再也画不下去了。可胡兰成只是问她为什么不继续画了。
▲拍摄于年8月
张爱玲在温州呆了二十天,最后在江南的烟雨中登上了回上海的船。她一人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立涕泣久之”,此后她多次为逃亡中的胡兰成寄钱,甚至范秀美后来怀孕后堕胎的钱都是用的张爱玲拿镯子当的钱。
年,胡兰成的处境转好,张爱玲却给他写了一封诀别信: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唯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随信附上了三十万元的写电影剧本所得的稿费。此后胡兰成多次试图与张爱玲通信见面,皆是徒劳。
▲园游会中和日本影星李香兰合影,年
张爱玲这样频繁地接济胡兰成,其实自己的处境也很艰难。形势改变了,作为和汉奸有过感情的张爱玲从众星捧月的云端坠入到了无人问津的深渊,之前的夸赞变成了批判和敌意,不想和政治时局有任何牵扯的她却因政治原因断了经济来源,没人再敢找她约稿。
一向爱惜自己羽毛且不喜被人误解的张爱玲在年11月《传奇》增订本出版时就此事作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明:
“我自己从来没想到需要辩白,但最近一年来常常被人议论到,似乎被列为文化汉奸之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的文章从未涉及政治,没有拿过任何津贴,公开写过辞函,拒绝参加第三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因此,文化汉奸与我不沾边。至于还有许多无稽的谩骂,甚而涉及我的私生活,可以辩白之点非常多,而且即使有这种事实,也还牵扯不到我是否有汉奸嫌疑的问题,何况私人的事本来用不着向大众剖白。”
在所有人与张爱玲划清界限的时候,导演桑弧却因为仰慕她的才情向她邀约创作剧本。从没写过剧本的张爱玲创作了浪漫悲情的《不了情》和家庭轻喜剧《太太万岁》,一经推出都大获成功。
年夏,张爱玲收到了上海“第一次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的邀请,会场中大家身穿清一色的列宁装和中山装,张爱玲白绒线衫罩着旗袍的穿搭显得格格不入,空气中弥漫的氛围让她意识到也许自己的未来应该不在这儿了。
在这期间张爱玲用笔名梁京创作了《十八春》,故事的结尾主角都去了东北参与新时代建设,一改她喜欢使用的没落沉重的结局,这也侧面反映了张爱玲此时的困惑与纠结:文化要不要为政治服务?
按照张爱玲一贯的作风,答案一定是否定的。而今她历经沉浮、铅华褪去,她深刻感受到了创作空间的狭小和压抑,时代使得不想与政治有任何瓜葛的张爱玲不得不为作品渡上一层保护色。
然而张爱玲仍旧是张爱玲,旅美期间她修改了小说中有政治色彩的部分,易名为《半生缘》。
▲50年代初张爱玲离开大陆前拍摄的证件照
年张爱玲离开上海到了香港,此后再也没有回来。
急景
凋年
来到香港后张爱玲在美国驻港新闻处找到了一份翻译的工作,并结识了宋淇夫妇,他们为张爱玲寻了一个住处,后来也多次帮助张爱玲,宋淇夫妇成了张爱玲最好的朋友。
50年代的香港每天都有大量难民从大陆涌入,在简陋的房间里张爱玲一边翻译了许多包括海明威《老人与海》在内的美国名著,一边创作了《秧歌》和《赤地之恋》。
▲拍摄于香港兰心照相馆,年
讲述土改后的农村故事的英文长篇小说《秧歌》在《今日世界》连载,这部作品的成功让张爱玲看到了用英文创作的希望。
年张爱玲离开香港,前往美国。
▲年离开香港前
在旧金山的彼得堡文艺营,张爱玲结识了比她大29岁的过气的美国作家费迪南·赖雅(FerdinandReyher),同是作家的身份自然有不少话题,很快两人便热络起来。
赖雅的营期结束后,张爱玲坚持到车站送别,倾吐了自己的感情,赖雅非常感动,但没有给张爱玲任何承诺。两人分别不久后赖雅收到了张爱玲的来信,信中说怀了他的孩子。赖雅当天立即写信求婚,同时附加了婚姻的条件——打掉孩子。
▲张爱玲与赖雅
这个决定对他们这对生活窘迫的情侣不可不谓之是明智的,张爱玲本就没信心做个称职的母亲,孩子对写作事业的干扰也是摧毁性的,即使赖雅不提,张爱玲多半也会放弃这个做母亲的机会。
相识不到半年时间,张爱玲和赖雅在纽约结了婚。
婚后两人的生活冷暖自知。他们有轻松愉快的时光,赖雅对张爱玲非常体贴,他认可和鼓励张爱玲的写作才华,家务和一些杂事都主动承包,尽量为张爱玲创造安静单纯的写作环境。但赖雅毕竟年事已高,只能靠退休金度日,身体状况也非常糟糕,先后两次中风让张爱玲产生了极大的不安全感。
▲张爱玲在旧金山的家里,年
张爱玲的写作事业也极其不顺,她投入大量精力创作的英文小说《粉泪》被出版商退稿,这个打击让她大病一场,一个月的时间才恢复过来。《雷峰塔》《易经》等小说也因不符合美国的意识形态、故事情节不符合美国人的口味的原因未能出版。还好宋淇为张爱玲介绍了为香港的电影公司创作剧本的生计,不至于断了生活来源。
年张爱玲得到远在伦敦的母亲去世的消息,同时收到的还有一箱古董。她再次病倒,几个月后才有勇气打开箱子。张爱玲和赖雅不时变卖箱子里的“宝藏”以补贴家用。
▲张爱玲的美国绿卡
张爱玲承受了接二连三的挫折,仍旧不肯放弃自己的文学抱负。年张爱玲安置好赖雅后,决定去台湾拜访张学良,为她下一部小说《少帅》搜集素材。
▲张爱玲拍摄于花莲,年
左起王桢和的母亲、张爱玲、王桢和
因为张学良还在软禁中,张爱玲的采访计划最终落空了。不久她收到了美国那边的消息,赖雅严重中风,家里正在寻她。而张爱玲当时手里的钱支付不了昂贵的返程机票,在得知赖雅病情稳定后,她只能先飞到香港,努力写剧本攒够回美国的钱。
▲张爱玲回香港的证件照,年
回到美国后,张爱玲又恢复了一边勤奋写作一边看护多次中风的赖雅的生活。不同的是,赖雅的身体每况愈下,最后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她尝试请护工代替自己看护,护工的照顾总是难以全面周到。在申请到麻州康桥一所大学的驻校研究邀请后,她带着赖雅去了康桥。
▲张爱玲离开华盛顿前拍的照片,年
年,赖雅去世,此时他们已经相伴了11年,47岁的张爱玲此后一直独居。
▲张爱玲拍摄于波士顿,年
从年开始,张爱玲的经济条件开始改善。没有了沉重的情感牵挂和生活负担,她全身心扑在了她热爱的写作事业上。张爱玲研究《红楼梦》、翻译《海上花》、怀念故人、品评艺术,还删改如《十八春》《金锁记》《色,戒》等旧作赋予其新的生命力。
张爱玲的作品在华语世界慢慢回温,声望也越来越高,海峡两岸多次邀请张爱玲去访问,她均礼貌回绝。年轻时的自闭孤僻没有减轻反而更甚,只是这次是大彻大悟的自我坚守和选择。
生动而干净的
晚年
年张爱玲定居洛杉矶,除了与几个关系密切的好友的书信往来,她几乎主动中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从80年代起,张爱玲患上了查不出原因的皮肤病,她坚持认为是因为居住环境中的蚤子造成的。她开始不停搬家,一旦新住进的环境中发现蚤子,又要立马搬家。而张爱玲热又让外界对她充满好奇,有个台湾作家费尽心机打听到了张爱玲的住址,住进了张爱玲的隔壁,还翻找张爱玲丢出的生活垃圾,张爱玲得知此事后第二天立马搬走。
频繁的搬家不允许家中有太多笨重的物件,所以除了必不可少的家具、衣物、信件、手稿、书籍,张爱玲将其它东西全部丢弃。晚年的张爱玲已经非常富有,到去世时她的美国银行账户里有两万八千美金,香港账户里有两三百万人民币。她只是不需要这些身外之物的拖累。
年张爱玲获得了第十七届“时报文学奖特别成就奖”,她特意去照相馆拍了下面这张照片,她自称照片中的自己“像绑匪寄给肉票家人的照片,证明他当天还活着”,孩童般的趣味可爱极了。
▲张爱玲手持当天报纸拍摄的照片,年
张爱玲在不断搬家的过程中结识了一位建筑师朋友林式同,林受朋友所托照顾张爱玲,在必要的时候对她伸出援手。可张爱玲提出的帮忙请求少之又少,万不得已,从不惊动他人。89年初,年近70岁的张爱玲坐车摔倒,手臂骨折,林式同从别处知道了这个消息,急忙询问详情。张爱玲只是淡淡地说:“没有什么,多躺躺,有冷水冲冲就好了,不用担心。”
这种遗世独立的从容冷静一直持续到张爱玲离开人世。
年,张爱玲意识大限将至,她没有向任何人求助,只是将自己的重要物件打包好放到靠近门口易被发现的地方。一天,她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走得平静且安详。她在早就写好的遗嘱中交代:死后马上火葬,不要人看到遗体,不举行任何葬礼仪式,骨灰撒向空旷无人处,遗产全部留给宋淇夫妇。
张爱玲在《对照记》这样总结她的一生:
“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许多人都有同感。然后崎岖的成长期,也漫漫长途,看不见尽头。然后时间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经遥遥在望。一连串的蒙太奇,下接淡出。”
张爱玲的传奇没有随她而去,她将对独立和自由人格的追求、文学创作的野心和毅力、享受孤独忠于自我的傲然姿态践行了一生,人物精炼得愈发清透纯粹。
向作家张爱玲女士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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